《她的父亲是老师》梨不言 文案: 郑念初本想凿壁借光,借林声一家的灯照一照她心底凄凉的寒窑。谁知这个人竟真的着了起来,炙热滚烫。 两个被大人评为怪异的女孩,一个伪装成最正常的正常人,一个固执地怪异着,最后都在世人眼光和流言蜚语里被篡改成面目全非的模样。可是她们都知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一个借机把喜欢的人养在身边的故事 作者认为是甜文 内容标签: 都市情缘 情有独钟 青梅竹马 搜索关键字:主角:郑念初,林声 ┃ 配角:虞三月,虞嘉月,…… ┃ 其它: 第1章 头绳   几乎是以一种仓皇的姿态,郑念初被父亲带到了这个一年只匆匆见上两面的城市。   郑风走得急,连车都飙起了速,直到上了不可逆转的高速,车里紧张的气氛才和缓一些。仍旧没有人说话。   车窗外飞驰而过的是一丛丛低矮的松树,筑成两条相反道路之间的一层壁垒。郑念初看久了就脑仁疼。她坐在后排,孤零零的一个人,尤敏坐在副驾驶,父亲紧抿着唇,掌握方向盘,没有司机代劳。   她哪个都不想看。   她的书包里塞满了书,父亲说不必了,淮海市的教材不同。她没听,照样塞,初中的书太多,一个书包盛不下,本想搬到车上,尤敏不准,说车里没地方。   “逃命去吗?一捆废纸也要往车上撂。”   等到郑念初上了车,才发现空荡荡的后座只有她和她的书包。她倚倒在座位上,靠右坐着,这样她才不会转脸的时候看到继母的背影和后视镜里的脸,叫她膈应。   下午的阳光渐渐淡去,他们下了高速,上了省道,夕阳映在玻璃窗上,清冷,浮华。   大概是熟悉的景色给了郑风安全感,他又是一脸慈父的模样了,说淮海市虽然小,但是各类事物应有尽有,问郑念初想要什么。   “我想回家。”她说,眉目低敛以避免被父亲从后视镜里窥见。   她没在这个城市怎样待过,太过于陌生了。郑风作为她父亲的角色似乎也随着日月淡了,她最熟悉的东西要数她住了十几年的家。她出生就在那里,后来也没搬过。“妈妈”这个词汇的大部分印象与情感都寄托在那所房子上。   可是郑风并不这样想。对于郑念初,疼惜也是有的,这是他和发妻唯一的孩子,本就疼了很多年,更何况也是他唯一的孩子。他认为自己是有这个责任详细告诉她。可他已经很累了,实在没太多耐心给她解释。   于是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没说话。   他虽然没说,尤敏却开始了,她一开口说郑念初,嘴就停不下来:“你以为就你想回去吗?你爸这几天忙到现在你连句关心的话都没有,一张口就给他出这样的难题。你也不是五六岁的小孩了,你都上初中了,你们学校老师没教你怎么孝顺家长吗?还是教了你听都没听光知道要这要那,光知道顶撞?”   郑念初忽略耳边一连串的数落,听到现在这些话也都是左耳进右耳出的了无意义了。这种时候她也不必去探究她父亲的想法,在他没出声之际她就明白这样做也不过是浪费情绪。   他也确实如她所想。一方面觉得尤敏说话太尖锐,对一个刚刚离家的孩子过于严重了,另一方面话里也没有什么错处。   他从与尤敏结婚时就小心翼翼地协调双方关系,怕郑念初敏感,忌惮甚至恨起后妈。如今看来,实在是没有什么用处。   尤敏有时确实刻薄,这是性格使然。大部分时间,她同时照顾自己的工作,他,和郑念初,而他的女儿毫不体贴。   看着郑念初的性子越发阴郁,他心疼之余也无法责怪这个孩子,不是她的错,是他,没有给她一个更纯粹的家庭。   郑风撇开淡淡自责,从后视镜里看见郑念初低垂的头,孤零零坐在后面,黑色的书包鼓鼓囊囊地挤着她,看不见表情就已经很可怜了。   心中又想到,妻子到底是大人,看得清楚明白,又体贴人,不像小孩子偏执,自我中心。他腾出一只手,拍了拍尤敏的腿,这便是两个意思:对尤敏的认同,以及让她别在这样说郑念初了。   只是很遗憾,低头抬眼的郑念初看到了前者,尤敏看到了后者。   到了淮海市后,郑风纠在一块儿的心好似有些放下了,车速随着道路慢下来,城市里的一辆辆交通工具排得满满当当,在傍晚时分一个跟着一个地驶过,他们就在这车流中间。   郑念初知道搬家之事再无转圜余地,也开始尝试着逼迫自己去熟悉这个陌生的地方。   汽车的前座气氛渐渐缓和,郑风和尤敏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新房子挺好的,找朋友把过关。”   “我知道,有地方住就行了,你也别太累。”   郑风的语气里就带了点感动与愧疚:“还是对不起你俩。”   “我没什么,就是不知道念初习不习惯。”   尤敏又把话题扯到她身上,他们俩将视线投到后排,只见郑念初低着头,不作声。   郑风撇开目光,继续关注红灯的秒数。   然后,尤敏又找到了其他话题,两人继续攀谈起来。   “装修不用搞太复杂,网上现在时兴原木,够好看了。”   “还有多买几盆花,主要是过日子,不要再搞以前那种阔绰了,自己过得舒服就好,那些都是给人看的。”   郑风便应和着说是,两个人之间铺满了一片对未来的畅想与温馨。   而这些,似乎与后排的郑念初全然无关。   她安安静静地坐着,和她的书包一起,坐到腿脚麻木,脖子僵硬。车窗的黑色隔热膜笼盖着她,隔开外面夜初的灯火琉璃,也隔开座椅前和睦的“家庭”。   这样封闭幽暗的环境下,郑念初无数次想到妈妈,想到妈妈对她说的话,对她的笑,而她们之间置过的气,批评与不快都被这些巨大而虚无的温暖放逐。   她被雨幕锁在幼儿园的小楼里,妈妈和司机把车停在大门口。   老师刚接了电话,打伞送另一个小朋友出去。现在,没有人有伞。   于是她背起书包,冒着大雨跑出小楼,勇敢地向妈妈跑去。风雨都在她身后,她怀有巨大的热量,脚下踏溅起滔天大浪,推着她往前狂奔。   如今,她还有这样的勇气冲进茫茫的夜色吗?   只是,就算跑得再远也没有人会来接她了。   黑色的轿车驶进渐变的天色,终于在八点多停下来。   他们到了新家。   当她躺在陌生的床单上,她又开始怀念她洗得褪色的旧床单了。很软,岁月赋予的软。无数次的水洗后色彩都变得浅淡而温柔,她妈妈好像也是那个样子。   她也不记得是不是真的特别温柔,但是时间化作河流,冲淡了她的颜色,在郑念初的记忆里,她就像那泛白的床单一样。   客厅里还有声音,郑念初懒得和尤敏打照面,她宁愿躺在这个空白的小屋子里,什么都不做。   但是她还没有洗澡。   以前她的房间里有一个浴室,现在没有了。以前她还有很大的露台,现在只剩下一扇窗户。她要等,等客厅寂静。   半晌,她爬起来,坐在桌子前翻开数学练习册,从上次断掉的地方继续做。   十点多,外面的声音停了,她关掉灯,客厅与房间的门缝里没有光。   她这才静静地开了门,去洗澡。   浴室的热水大概有别的开关,她不知道在哪里,索性就用凉水草草擦了一遍。   九月里温度下来了,白日里最高也才三十一二度,她洗得浑身鸡皮疙瘩,洗着洗着,那些疙瘩也因为适应消了下去。   这也没什么了,总好过去为这点小事看别人的脸色。   她心里这么想,也怕自己心境突然崩塌,流下眼泪。可是伸手摸上眼角与脸颊,干燥的脸上一点湿意也没有。   是了,她干涸如此,连汗也蒸发不出来,何况眼泪呢。   就这样吧,既然哭已经没有用了,那就不必哭。   毕竟眼泪不适合长大。   她多想长大啊,离开这里,一个人。没有妈妈,她就是一个人。自己做饭,自己赚钱。像一个成年人一样,独立,主动地选择孤独。而不是软弱地避在狭小空间里,被迫承受。   *   “你的班主任是我……”郑风说到这里,顿了顿,又接着道,“朋友。有什么事可以找他,他人不错。”   郑念初轻轻点头,幅度很小,他看见了。   一年比一年沉默,寡言,比起这些更重要的是那双眼,直直地看向别人时似乎带着阴郁与恨意。   “你闺女怎么老是瞪我。”   尤敏常常这么说,时间久了,郑风听得多也就觉得,好像确实是这么回事,不过她不常盯着自己,感受并不鲜明深刻。   但他每发现一回,都既怨女儿又怨自己。   车直接从校门口开进去,四周的景观不容郑念初打量,匀速掠过身后。正是第一节 课上课时间,校园里空空荡荡。   郑风打完电话没多久,一个戴着眼镜的男人向他们走来,领着他们上了楼梯,进了办公室。   他们聊了两句,大概很多东西之前都说过了,只谈两句近况等等,交托完郑念初,两个人就道了下回见。   接着,郑风便匆匆走了。   “念初。”   郑念初听到老师亲和地叫她,她怔愣着抬起头,精致的小脸上是十分可爱的小表情,哪有她继母说的半分阴郁。   林征望见她这个样子,本来就微微弯起的嘴角更加上扬了,摸摸这个孩子的脑袋。   笃笃。   郑念初随着班主任的视线转头,一只细长的手腕敲在门上,手腕上是一根串了黄铜星星的黑色头绳。   作者有话要说:   收藏嘛~和我互动呀   现在初二 第2章 耳朵   “老师。”少女清婉的声线利落地吐出称呼。   郑念初的视线顺着手腕与头绳,看向那张脸,一种岁月般的温柔打动了她。   她别过头,看回面前的林征望。   “进来。”   办公室安安静静的,林声走过来,头绳上的黄铜星星打在一块儿,发出非常轻微的叮铃声,因为太/安静,所以听得见。   很清晰。   林征望向林声介绍她:“这就是念初,等会你带她去教室。”   林声了然,偏过头对郑念初露出微笑:“你好,我是林声。”   如果不是这可以平视的身高,郑念初都要以为她是妈妈了。渐渐模糊的记忆似乎找到了可以附着的实体,那种温柔的面目正被一笔一笔刻画,加深,往眼前来了。   没有得到郑念初的回应,林声歪了歪头,还保持着她清甜的笑容。   郑念初马上从混沌里把自己拔/出来:“郑念初。”   林声又笑了:“我知道。”   她垂眸,一缕头发从耳后掉到脸颊,还能看到嘴角与脸颊那种莞尔的弧度。   秀致,清丽。   与母亲的形象又一次割裂了,妈妈是温柔的,纯粹的温柔,在郑念初心里,记忆里,已经没有了别的属性。   纯粹的,十足十的温柔。   而林声,大概还掺杂一些别的性质。   郑念初的回应本身是冷的,叫她这一笑捂得有些笨拙的温热。没错,没有“你好”,也没有“我”,单单一个名字,既冷漠又没礼貌。   这不是郑念初想的,她没有人教导,又沉默寡言,说话做事全凭自己的理解与经验,偏偏她年纪尚小,又并无经验,才这样说话。   而林声指出的恰恰是她的鲜为人知的礼貌,在别人自我介绍之后给出回应,即使这个回应有些傻气。   在林征望已经向林声介绍过她后,还多此一举的告诉对方自己的姓名,只是因为不会说话还硬要给别人回应。这是郑念初多年没有人教,自己摸索的礼貌。   这些礼貌里还有一些偏执的疏离:不好意思,和人相处太难了,请你远离我。这样一种距离感放在礼貌之前,叫听的人皱眉。   林征望都懂了。他心中发出无声的叹息,脸上仍然和蔼:“行,看样子你们会成为好朋友的。林声,”他看向自己女儿,“在班里照顾照顾念初。”   迷糊地听完这些,郑念初还是面无表情。她不知道为什么要林声照顾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在别人心里需要照顾,这根本不是正常的转学生与新班主任之间需要用到的词语。   但她隐约能感觉到面前这两个人对她的善意。   不,只有老师。   林声的善意,她感觉不到。   听说小孩子对别人的态度与情绪都很敏感,七岁时尤敏到她家来,她就发现了对方对她的无视和敌意。那时候她以为自己的感觉出了错,因为父亲曾一次又一次告诉她新妈妈是个温柔体贴的人,她信了。   抛开自己的第六感打算主动地出示自己的好感,自己的配合,然后被结果狠狠地打脸。   她的感觉是对的。   从那时候开始,她的这种敏感就不曾因长大而退化了,所以当她没有从林声身上接收到和笑容一致的好感与善意,她选择相信自己。   林声,并没有表面上表现的那么喜欢她。   可是面对着这样具有迷惑性的温柔属性,郑念初也无法马上收回她隐秘释放的亲近,就这样跟着林声出了办公室。   “不知道你来的时候有没有看见,这栋教学楼侧面就是操场。”   “每一层的尽头都有厕所,这个应该很重要。”林声笑,眼睛辉映着阳光,把阳光捻成星光,灿烂却不耀眼。   “我们班在四楼,从这个楼梯右拐,第二间教室。”   她们从二楼拐过半条走廊,上了四段阶梯,中间林声非常负责地对她介绍学校,食堂,宿舍,小卖部,没有因为情感而有半分的敷衍。   郑念初听着这些话,不愿给她过多回应,她要把那些偷偷释放的亲近一点一点收回来,直到双方对等。   就这样,她们到了林声所说的四楼右拐第二间教室,老师点头应允了她俩进屋。   很新奇,很陌生的体验。郑念初坐在教室里,坐在后排,尚能把自己从这个陌生的环境里剥离一些。可是墙壁在身后,她还是在这中间,被包围,被包裹。   周围的人她都不认识,但是他们之间却互相认识。他们是相同的,只有她一个人不同。   他们是一群家养的鸡,她是一只外来的鹤,又或者她是那只家养的鸡,被放到一群野鹤之中。总之他们背对着自己,把视线折射在老师的眼镜上偷偷看过来。也有的直接转头,从旁边斜着眼看她。   实际上她不觉得局促,她只凝神去听老师的课。   这是一节数学课,她擅长这个科目。就算没有书,她也不担心淮海市会有比她之前学校超前的内容,数学是高中以前都是循序渐进的,简简单单的代数与几何。   但是,虽然内容她懂,但是偶尔夹杂的方言却让她有些吃力。尤其是在同学们轰然大笑时,她微动眼神,瞧见一个班的状况,不知道刚才这个怪异发音的动词是什么意思。   这是,那位温柔的班长挂着她清甜的笑悄悄转过来看她一眼。顿时,这个笑点被她放过,也没有什么纠结的必要了。 第二节 课的预告铃打响时,英语老师抱着胳膊在门口等着交换场地。数学老师不经意瞥见那副眼镜后凌厉的眼神,讪讪地笑了笑,半分钟内结束了上半场。   然而,中场休息已经没有了。   早秋的树叶哗啦啦地响,长到四楼只剩下一小尖树冠,挂起了稀稀落落几十片叶子摇来摇去,传递风的信号。   连英语都不一样了。这个老师的嗓音语气都很硬,反复灌输知识点。要真说起来,她没有什么不适应的,她的英语很好,听得懂,就是需要一点点时间来反应。   噔噔。   郑念初从怔愣中抬头,老师站在她的座位旁,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把头发扎起来。”   若要环顾四周,确实除了郑念初之外没有人披散着头发。她长发如瀑,遮着偏瘦的身形,也遮着柔软的脸颊。   校规里是有这一条的,她也没有说要在这时候叛逆地去反驳老师的想法。只是,她很久不扎头发了。   她的头发够黑,够顺滑,索性散下来,在以前的学校没有老师对她提出过质疑,甚至比她更加夸张的造型也比比皆是。这些都是家长要操心的事,学校只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是了。   所以,现在这位老师来势汹汹地给新学生下马威的时候,郑念初根本找不到可以扎头发的头绳。   然而这个老师没有意识到新来的学生陷入到这种境地,只看见了她一直望着自己的眼睛,在自己看来就是无动于衷,一种沉默的对峙与抗争。   她看着看着心里头就来了气,心说果真是个官二代,小小年纪这么会摆谱,到了新学校还要下老师的面子。登时就要教一教她。   那怒气很是明显,郑念初看到了,仍旧没有张口为自己开解。林声却走了过来。   “老师,我这里有发圈。”她白皙的手腕上黑色的头绳很显眼。   一场关于误会的战争在刚有迹象时就平息了下来。   全班的目光基本都转了过来,有看热闹的,有看漂亮的女孩子的,还有好奇新同学的。   这是个小城市无疑,但是作为第一中学一中也有自己的规矩。在这样的氛围下,学生们大多很克制,很规矩。然而人的天性如此,来了新同学断没有不去打量的可能,尤其是这些极其年轻的人们。   于是借这个机会,那些人带着各种各样的情绪用自己的眼睛直直看了过来。   林声在这些人的余光里接收这些内隐的信息,她甚至看见有几个人不加掩饰地放在脸上的心思:只是头发挡着而已,扎起来也许根本就不好看。   她明白,人心里的想法是难以控制的,所以法律从不规定过激的想法属于犯罪。   不过她也是很好奇的,那乌黑的长发下,是什么样的脸型,是什么样的耳朵,会破坏现有的这种美感吗?   她的眼睛和所有人一样盯着她,看她不熟练地掌起头绳,漆黑顺滑的头发从莹白的指缝中一泻而出,流成一条又一条细细涓流。   很快,耳畔的头发都被撩起了,林声看见一只可爱的耳朵。   有一点招风耳,光影透过来让林声产生一种精灵的错觉。   毫无疑问,还是好看的。这种好看甚至更加直观更清晰。   上天作证,她被这样的耳朵吸引了。   扎完头发,老师的怒气值仍旧不低,又问:“你的书呢?”   周到的班长马上认领了自己的失误:“我还没有带她去领,要不然我现在去拿?”   “你现在去拿我是不是还要带着全班等你上课?”   林声也不顶撞,一副笑模样,认了错低头不语。   “先和别人看一本。”算了,和这个好班长生什么气呢,数学拖堂又不是她的错。想及此处老师终于消了火气,撂下这句话继续讲课。   林声也利落地拿过自己的书,和郑念初坐到了一起。   她借着看书的由头去看郑念初的耳朵,有一种透明的质感,让她很想凑上去摸一摸。   郑念初没有贴过去,就低着头,斜着看那本几乎推到她脸前的书。头上是拉扯头皮的星星头绳,偷偷往右看是林声光洁的手腕,她小声说了句谢谢。   这个看起来温柔的人,看她的眼神似乎多了一点好感?   作者有话要说:   “纯粹的温柔”来源于我的老师。   我爱招风耳!!!!!!对念初的描写可爱到我想亲一口 第3章 烧饼   “虞三月整天阴死了,”虞嘉月灌了一口水,倚在冰箱上跟她妈抱怨,“一到放学人全往外挤,我叫她快点儿,她收个书包都能收两分钟,下回我不等她了。”   虞三月洗了两个苹果,留一个在灶台上:“早走早投胎啊。”说完叼着苹果走了。   “哎你瞧瞧她!”虞嘉月指着双胞姐姐的洒脱背影,“怎么说话呢她!”   “我这浑身汗津津的,还不是因为她慢,和大部队挤楼梯挤大门挤的,白眼儿狼。”   她妈听了就笑,这姐妹两人不是如出一辙么,这个咒那个,那个骂这个的。她捞过姐姐留的苹果往妹妹手里一塞:“让开点。”   虞嘉月挪移到一边啃了一大口,嚼了一半又道:“妈你不知道,我当时都拽她了,她还花时间跟新来的聊天,切,人家没理她。”   傅淮安抓了两个关上冷藏室的门,随口和她搭话:“你们班还有新来的?”   这个班小升初的时候要求就高,筛了全年级筛出这么三两个班,打算中考后拿来打广告。   “可不是,要我说肯定有来头。”虞嘉月信誓旦旦。   “嘭”的一声,有人关了门。   “能半路插到我们班的,应该是个有钱人,校长收一个学生手里头不知道捞了多少。”   傅淮安听见她说这样的话,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   父亲把钥匙扔在饭桌上,探头进来:“什么有钱人?”   虞嘉月就一边吃着姐姐洗的苹果一边和他爸再吐槽一遍她姐,这才说到正题。   “叫什么,我看我知不知道。”   见父亲往沙发上一坐,虞嘉月也弃了妈妈回客厅。妈妈似乎总是嫌她小,不爱与她讨论这些话题,事实上她在父亲邻里的耳濡目染下,这方面已经足够和大人聊天了。   “叫什么……郑念初。”   “郑风的闺女?”父亲露出微妙的神情。   厨房传来突兀的声响。   教室里人走得差不多了。   “你家在哪?”   被林声问到这样的问题郑念初顿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的思绪马上追回到几天前,在那个偌大的城市里她一点一点长大的房子,不过几日,已经相隔那么远了。而且,大概永远也回不去了。   指甲抠着崭新的课本封面,在边缘出留下一道道清浅的痕迹。   突然,手里的书被抽了出去。   林声把下午要上的书一本本找出来,摆放整齐:“你的书包呢?”   郑念初这才惊觉,她连书包都没有带。   两个人一起下了楼,门口已经没有拥挤的迹象了,往大门的方向基本上只剩下去外面买了午饭回来的学生。   郑风的车停在对面,这次没有开进来,见她出来,对她挥手。   林声没注意到,就听身旁的人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谢谢。”   谢谢?谢什么呢?她应了父亲所说无微不至的照顾?黑色的头绳?或者是其它?   待她回神,郑念初已然加快了步子,离开她身边了。   她扎起的头发也那么长,再加上走得稳,并不如何晃荡,那可爱又秀气的精灵耳朵在室外的阳光下越发透明。   目送她上了一辆黑色轿车,林声也拐进了一旁的职工宿舍。   郑风拧开钥匙,发动机的嗡鸣蔓延到整个空间:“怎么样?”   他也不知道问什么好,是问学校呢,还是问新同学新老师,又或者去问她这边的教材与课程。   话少的郑念初没有多少话题,能和他聊起来的更是惨不忍睹得少。真要聊学习,他是一定两眼一抹黑了。不是不会,是不能再像学生时代那样和人空口讨论。   郑念初摸不清他问的是什么,也不想知道得那么清楚,她自己本身就懒得回答。   “嗯。”   这就是答案了,无论他要问的到底是什么,这就是全部问题的全部答案了。   郑风没法接。“嗯”这个字很多时候其实是不包含信息在内的。   他想了半晌,直到过了一个红灯,他还是没有想出其他可以聊的话题。   他要是问:班主任怎么样?大概得到的是同一个字眼。于是他近似于自言自语地告诉郑念初,这边到家有多远,坐什么车,步行的话那么走,中午做了什么菜。   也算是沉默的车厢里一点聊胜于无的配乐。   就这样,一场关于“崭新”的谈话就这样被父女两人糊弄过去了。   从学校到新的家不到三站路,从家到学校也是这样。郑念初为此专门起了个早要走着过去,熟悉熟悉路和附近的各种店铺。   到校门口时间还早,小摊贩挤在路边,来往的成年人比光顾的学生还要多。各式各样的小吃一一摆在眼前,包子,豆浆,煎饼,油条,鸡蛋灌饼……   这些人为了赚点钱,比绞尽脑汁让孩子吃饭的父母都能想点子,只要你早上吃得下,这边什么都有卖的。   郑念初书包里装了面包和牛奶,早上她还自己煎了几个速冻饺子。但和眼前这些比起来,一切都太单薄了。   “念初。”   林声不知道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站在她旁边。   今天一开口就叫她念初,她还是不太习惯。林老师是带有善意的,好似他们之间有些什么她不知道的渊源,看在这未知渊源的份上,她接受对方这么叫她。   可是林声呢?她们之间甚至没有建立起足够的好感,对方也明显不是看在她的家境上对她巴结,怎么就一口一个念初好像她们已经很熟的样子了呢?   可即使郑念初再不能理解,她也不会大声地告诉对方:请你不要在这样叫我了,我们好像不熟。   “两个烧饼。”   林声的声音传入她的耳朵。在她想七想八的时候,林声待在原地没有走开,和她旁边的摊主谈论起来。   之前,她没有发现身边就有一个小吃摊。她的目光放在其它看起来就热闹的食物上,九月里冒着滚滚热气的皮蛋瘦肉粥和它旁边的青菜粥,被放入的红烧肉碎和鸡胸肉碎差点挤破了皮的麦面卷饼,以及摊主轻轻掰成两半的金黄色的薄脆。   身边这个小摊香味不浓,就是芝麻和高温烘烤淀粉的味道。   郑念初本来想走开的,但她也不知道该往哪个小摊前去,又很想看看这个在让人眼花缭乱的早餐堆里独得林声恩宠的烧饼是怎么个事物。   而且,林声正盯着她笑:“你早上吃饭了吗?”   这个问题很简单,郑念初回答:“嗯。”   “那太好了。”   郑念初就很莫名其妙,怎么个好法?她不是很好奇,但就是有点想知道。   摊主递了烧饼过来,装在两个纸袋子里。林声接过来给了郑念初一个。   郑念初有点懵。   她这还没有生出拒绝还是接受的最终选项,林声就已经往前走了两步,转过头来跟她说话:“光吃这个不够的,你要是没有吃,我就带你去那边喝粥。”   这样的动作,郑念初看得懂,于是她攥着装着滚烫烧饼的纸袋跟了上去。   林声继续道:“青菜粥最好喝,是皮蛋瘦肉粥的稀释版,如果你喜欢米酒,酒酿圆子也很好。”   走了几步,她们打开纸袋,把烧饼从底下挤上来一部分。   郑念初这才看清烧饼的模样。它一点都不软,直挺挺得像个站岗的军人,想必是烘烤得酥脆,才有这样的效果。但从上看下去,它又十分单薄,只十几张纸厚。饼面黄亮,撒着不多的芝麻,透着光隐约能看到里面涂抹着的稀少的馅料。   咬开一口,果然,和她想的一样脆,又因为不是炸的,是抹了油烤的,这种酥脆比起刚出锅的油条少了几分油腻。一丝丝甜味混杂在主流的咸香中,也分不清是淀粉的甜,还是梅菜肉末里放了糖。   郑念初想,她记住这个味道了,对于这个学校,这个城市的第一种味道。   “下次我们可以约好,我带你来这里吃早餐。”   郑念初是很喜欢的,有人带着她吃新鲜的东西,不用想都知道和手上这个烧饼一样有保证。   但她同时又知道,“下次”的时间点,很可能是遥遥无期,甚至一辈子都不会发生。   她点了点头,还一句“谢谢”。   这天中午父亲有事不回家,这是昨天她偶尔听到的。这样的情况属于寻常,他无论中午或者晚上都有很多的饭要吃,有酒要喝。到了新的地方,也许还会有更多的新朋友,和如林老师一样的“老朋友”需要聚一聚。   电梯到了家门口,她掏书包,掏出一串旧钥匙。   她望着这串钥匙发了会儿呆。   这是以前的家的钥匙。能打开面前这间房子的金属,她目前还没有。父亲忘记给她了。   她敲门。   没有人应。   她咚咚咚敲得很响,对面的门都打开了,一看是个小姑娘,放下戒心问她:“是不是没人呀?”   “可能吧。”   她收好钥匙,背起书包,在对面阿姨的目光下,重新走进电梯。   她沿着渐渐熟悉的路往学校走,她记得门口有卖烧饼的,很薄,很香,如果教室门还没有锁,她可以在里头待到上课。困了就趴在桌子上眯一会儿。   但是,早上的摊贩们已经不见了。   不是都不见了,卖红烧肉碎卷饼的老太太还在,鸡蛋灌饼的夫妻也在,青菜粥和烧饼却都不见了。   她站在刷新过的新地图上迷茫着,这些东西里她又该吃什么好呢。   “念初?” 第4章 羽翼   尤敏当然是在家的。   自从到了淮海市,她就没有再找工作。这里的人脉她没有,郑风的圈子也没有张罗起来。她就整天在家,偶尔出门,中午肯定是在的。   之所以这么笃定,是因为郑念初看到了门口蜿蜒至室内的水渍,有淡淡的新鲜鱼腥味。   上一次她没有带钥匙,尤敏也没给她开门。后来父亲回家,问她在门口干什么。   她照实说了。   父亲当然很生气,牵着她的手去质问尤敏。   “行啊,我还想她大晚上的不回家是有什么事,打电话找她老师。这可好,你这闺女才多大年纪,就能装可怜来诬陷我。我把你关门外我有什么好处啊,我是能赚名还是赚利了!”   “你还没看出来吗,平时蔫不作声,想赶我的时候脑瓜子里不知多少坏心思。要实在过不下去,郑风咱俩趁早离。你这孩子天天看我什么眼神,那是恨我,把我当杀她妈妈的仇人呢!”   “我是短她吃还是短她穿了,就这么恨我,暗戳戳使坏,天天顾完工作,顾家里,我从二十多岁——”   “尤敏!”郑风松开郑念初的手喊了她,对她摇头,“行了。”   郑念初冷眼看完这一出闹剧,没有开口辩解,径直回屋了。   尤敏还在身后爆炸。   她不打算为自己说什么,也彻底放弃了把父亲拉向自己这边的想法。在她心里,已经走过了一场官司。   尤敏的律师说,法官点点头。   尤敏的律师又说,法官还是点头。   最后,法官敲一敲小锤子,判定道:“郑风归尤敏。”   没有必要再拉回来了,当父亲开始在两人之间有所倾斜时,她就知道再也没有这个必要。   她没有律师,自己为自己声明:“法官,我放弃。”   这一次,尤敏故技重施,她也只能怪自己没有主动找父亲拿钥匙。   可是面对林声,她不能把这些告诉她。林声于她,现在只是一个认识的人,对方礼节性地对她好,她也只能礼节性地还。   “钥匙没带。”   林声睁大了眼睛:“你们家没人啊?”   郑念初说谎是不大利索的,她之前模糊地说钥匙没带,确实是没带。可林声一下子切到要害,反来问她家里是不是没人。   她总不能说有人吧。好在只是是非题,随便表个态度她做得到。   于是她迟疑着点头。   林声含笑的眼睛擦燃了火星,那么亮。她邀请郑念初到她家去。   郑念初才不会去呢。“家”这个词如今时时刻刻都给她负面印象,她连自己家都不是很想去,更何况别人的家,一个不算朋友的同学的家。   见她摇头拒绝,林声又想了想,道:“那你要是有时间的话,我带你去拜访林老师怎么样?”   这个提议郑念初没有马上否决,林征望对她而言倒和这些人不一样了。他们好像认识,尽管郑念初不知道他。好像一场久违的相逢,双方是有时间和旧事作为铺垫的。他散发的善意与亲近之感在郑念初看来很陌生,但又有些新奇。   林声在她旁边,快上一小步给她引路,两人迈进职工宿舍区域,一小片花园映入眼帘。   开败的紫藤萝只剩下叶子,也开始渐渐泛黄,一张木制长凳安放在下面,落了几片今日的黄叶。   他们沿着昏暗的楼梯上去,转角处的窗户投进来淡淡的天光,最后,她们在四楼停下,林声敲门。   很快,门被打开了,开门的正是林征望。他戴着眼镜,一下就瞄到了林声身后的郑念初,眼角带起一点褶子笑着打招呼:“是念初啊,快进来。”   郑念初就有些木,她是不是应该买些东西再来,别人家正做着午饭呢她就来了是不是太不合适。   林声却不管这些,抓起她的手就把她牵进来了。   这样的动作出乎郑念初的意料,她弯折着手掌,僵硬着没给回应,就是隐隐透出抗拒的意思。然而林声只把她拉进来后就放手关门去了。   门在她身后合上,郑念初明白她不能再一走了之,她得成为这屋子里的“不速之客”了。   望眼看去,房子的户型很旧,在楼下看到的墙面就能证明这栋楼的历史。但是房间里的布置却温馨又实在,是个真真正正可以当做模型的家的样子。掌控这间屋子的人一定很有条理。布艺沙发和四四方方的饭桌互不干扰,各自占据两点核心,油烟的气味飘在空气中。   大概下了辣椒,这味道马上呛起来,油烟机也加大了幅度嗡嗡叫着。   呲啦一声,大量食材入了炒锅,林老师的妻子出来问:“林声,你盐买哪去了。”   林声马上认错:“我忘了!这就去!”她又转头向郑念初:“走吗?”   走,干嘛不走。   她一动,就暴露在林老师的妻子眼中了:“带同学来家怎么不说一声,你再去你刘叔家买点熟食,看你同学爱吃什么买什么。”   出了门,郑念初才意识到哪里不对。   “你……”   “嗯?我怎么了?”   林声还在笑,只是怎么看怎么有点狡黠的味道。郑念初茫然,以为自己看花了眼,甩了甩头,再看时却看不到了。   两个人不大说话,一路走下去,又回到摆摊的那条大街。林声熟门熟路地摸到一家小超市,这个超市说是小卖部也没有问题。买了盐,又到熟食铺子买了别的。   郑念初也不吭声,林声就没有强求,照着自己的喜好买了点。   她们走在盲道旁边,路边的书店,文具店和小餐馆这才在郑念初眼里留下印象。   “也有好吃的,下次可以来,今天是不行了。”林声看她打量着四周,主动介绍。   下次,又是下次。   不知道这些所谓的下次是什么时候,郑念初心里有一点抗拒它们的到来,可是每回听她一说就忍不住开始幻想雏形。   约定常常是和亲密相联系的。   她不明白为什么林声没有那样喜欢她还要处处来接近。一个班里说多不多,说少也有四十多人,为什么偏偏是她?插班生她倒是班里唯一一个,但这有什么呢?她也从来不找自己问询以前学校的情况。   一路思考着,她们又回到了林老师家,同时,也是林声的家。   她后悔当时同意林声的提议,她不该来的。   林声的妈妈,林老师的妻子,大概正在看广告,看见她进来,眼光很复杂,不过仍然笑着让她坐,然后接了盐回厨房重新开火。   好像,林老师的妻子也不怎么喜欢自己。   她确实不该来。   林征望让女儿带郑念初玩:“我去帮你阿姨看着锅。”   不知道他们之间到底有过什么交流,当她俩听到喊声,从林声卧室出来吃饭的时候,林声妈妈看她的眼神明显发生了变化,脸上的笑容也更贴合更自然了。   四个人围着那张小方桌坐下来,菜碟碗筷都已经摆好了。如她所想,林声妈妈是个有条理的人。   郑念初左边是傅淮宁,右边坐着林声,林征望在她对面。林声没有说怎么遇到她的,林征望就问起来,说:“你爸爸中午没回来?”   郑念初嚼下米饭,点头。   “那你,”林征望顿了顿,“你阿姨呢?”   过了一会儿,他才得到郑念初的回答:“在家。”   饭桌上一时寂静。   郑念初对着林声不想说这些,甚至要撒谎,但是换成林征望,她就不知怎么的,诉苦似的说了出来。   林征望愣住了,傅淮宁打破了冷掉的气氛,给郑念初夹了一筷子林声平时爱吃的菜,在她想来小孩子口味会有相同。   “吃饭的时候就吃饭,非要说什么话。”这句话是对林征望的,说完她又夹了些别的菜色到郑念初碗里,“尝尝看,我做的菜合不合你胃口。”   那种疏离感,和郑念初心里念叨的那几句“不该”顷刻间全部消弥。   郑念初用来尝味道的大概不是舌头,她满脑子都是细胞和神经元在叫嚣:这个合胃口,那个也合胃口。   饭后她们又回到林声的房间。这里空间并不大,比她的新屋子还要小。   林声敲了敲中间一堵墙,声音不算沉闷:“爷爷住隔壁,现在在小姨家。”   原来是一间屋子隔开的。   两个人之间其实没什么好聊的,林声就问她要不要睡午觉。   “不了。”   这是别人的家,别人的床,她知道那是很不礼貌的,至少将心比心,她不喜欢别人躺在她的床上。   林声向来善解人意,见劝解不奏效,也不强求,只说:“那给你书看。”她从小书架上找出一本外壳很有趣的游记递给郑念初:“屋里没凳子了,你坐床上看吧,我真的没有洁癖。”   郑念初心说,我在意的,可我也不是洁癖。不过仍是坐下了。   她翻到扉页,林声的电脑里传出了声音,是很奇怪的音乐。   没有人声,也没有几样乐器,甚至不成曲调,听着静谧安宁如临山溪小池。   郑念初没有听过这样的曲子,她继续翻着书,看着看着发现好像也没有封面看起来那么有趣。   然后渐渐地,她的眼皮耷拉下来,整个人开始倾斜。   林声关掉蓄谋已久的助眠曲,轻轻走过来,把叠好的被子和枕头放在她即将要倒下的地方。于是郑念初到底还是歪倒在床上了。   又过了几分钟,林声断定她已经睡熟,遂拿开那本游记,弯下腰来仔细看她。   皮肤白皙清透,双颊泛粉,睫毛细密而纤长,乌黑的长发与眉睫,配这张精致的脸孔正好。   而她的目标,是那双耳朵。如今郑念初歪着身子,她只能看到一只右耳。像西方神话里居住在无边森林的精灵,也像纯洁的大天使即将振翅的羽翼,马上就要带着这个人,这个灵魂,飞回到天上。   她将手伸过去,碰到了梦寐以求的翅膀。 第5章 称呼   郑念初想,她是无法甩脱这个人了。   她在这个崭新的环境里接触到的所有有好感的事物都与林声有关。温润和蔼的林老师,让她畏怯又万分想接触的林声妈妈,以及各种各样被林声介绍过来的好吃的食物。   书店老板,小超市的收银员,熟食铺子的刘叔,他们也都对郑念初笑。真要论起来,她所生活的大环境没有什么大的变化,但就是这样一点一点的鲜活颜色撕开漆黑的外壳,阳光和雨水都像开闸的活水奔涌进来。她飘飘然被林声从冰冷的现实世界带到了鸟语花香的乌托邦。   抽水声在课间十分钟的休息里此起彼伏。虞三月在她旁边洗完手,抽出一张自带的纸巾胡乱擦过水,然后又抽一张塞给她。   瞧,连朋友都是与林声有关的。   她接过来,谢谢也没说。这几天里和她们两人说了太多谢谢,她说得麻木,对方也听到耳朵起茧了。   于是她干脆连谢谢都省略。   “下周月考,你行吗?”虞三月踱到厕所门口等她。   尽管长相相同,但是相对于虞嘉月,作为双胞胎姐姐的三月在性格上截然不同。她说话随意,听话也随意,没有太多自己的态度。不计较别人是否话里有话,表里不一,因为她懒得处理那些意思。相对的,她自己本身也有什么说什么,没有人认为她会背后说人坏话。事实上,也确实是这样。   朋友适合就来,不适合就走。她三两天摸清了郑念初的交流风格,与她说话越来越直了。   上课铃响之前,两个人一起回教室。   月考,这个属于中学生的专有名词听在郑念初耳朵里真是无比陌生。她这个暑假经历了太多,父亲的低谷,搬家,转学,对于考试几乎是山海之隔。   她,对这次考试没有把握。   “关于荷花,上学期我们学过苏轼的一首古诗,怎么背来着?”   朗朗的读书声从混乱渐渐归一,林征望欣慰地从左到右巡视了一遍,这个班的生源都是千挑万选,一首学过的七言绝句更是个个都倒背如流。   只有郑念初,微抿着唇,坐在最后一排不出声。   办公室里,林征望给郑念初搬了把椅子,两个人都坐下了。   “你这种情况,老师没有办法单独给你辅导。”   郑念初察觉自己给对方带来了麻烦,皱着眉头:“我很快就能背完。”   林征望笑着摇头:“不是背的问题,古诗文不仅要背,还要理解。”   这可正戳了郑念初的短处了,她在理解这一块表现出的天赋非常有限,而且全部局限于字面意思。关于阅读理解里的深层涵义,她往往只能套着公式来。   正当两个人各自沉默,林征望思考着方法,郑念初想着自己的短处,一个声音响起来。   “我来吧。”   林声趴在门边歪个头进来,嘴角扬起,眼睛弯成月亮,盛满了星子。   郑念初很想问为什么她有这份闲心来揽这活计,但是林征望似乎很熟悉她的做事风格,稍作思考便点头应允:“那么念初,你中午可以和林声一起到我们家来。”   郑念初便局促起来,只是心底又有向往,最后没有做出直白的表态。   事后她与林声出了办公室,忍不住反悔刚才的默认:“我不去了。”   林声疑惑:“为什么?”   “我不想去。”   理由于郑念初而言太难平铺直叙地说出来,她不知道自己到底不喜欢哪一个环节,哪一个细致的点,只能笼统地来一句“不想去”。   “你不想好好学语文啦?”林声这样看着,实在是个温柔的人,谆谆诱导,不焦不躁。   但是学习这个主题,郑念初拿不出足够纯粹的心思去对待。生活中的大事一件又一件接踵而至,戏剧化的境遇冲淡了她作为学生的角色。经历过那些大风大浪之后,学业似乎就显得不是那么重要了,她迷茫于从前清晰的人生规划。   当然,学习还是有其重要性的,林声无法全部放下,甚至说,她这个年龄,这种家庭状况下,除了上学,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别的事。   “我自己背。”   林声微微一笑,并不认同:“中午你是想到我家来,还是和你阿姨待在一块儿?”   出乎意料地,林声居然在催促,或者说逼迫她做选择。郑念初这才明白,也许在林声不在意的情况下,她才那么善解人意,好说话。   而现在,林声很鸡贼,抛出尖锐却无可避免的问题,偏要她在两者之间选一个。很明显,林声更想她到她家来,毕竟她知道自己更不愿意见到尤敏。   郑念初不傻,除此之外也不是没有其它的选项:“我正好在教室背,哪里都不用去。”   林声马上笑了:“你不知道吗?中午有检查,教室里不能有人。”   郑念初倒是真不知道,但是她也清楚林声绝不会信手拈来这么一条规定,肯定是真的客观存在。   她抿嘴不说话,又是一次默认。   出了校门往左拐,很快就能看到围栏的尽头有一处入口,勉强行得下汽车。   郑念初跟在林声旁边,等着一辆黑色的陈年桑塔纳蹭着墙皮往里头挪。   “今天爷爷回来了。”林声说。   郑念初的眉头就更皱一分?又多了一个人,对林家的情感就会更复杂,混乱到她根本理不清头绪:抗拒来自于哪里,希冀和亲近又来自于哪里。   一只手摸上她的脸,揪了揪。“你不用想太多,爷爷人很好。”   前面的司机大概技术不是很好,走两步就得停下来多看两眼,磨磨蹭蹭地还没进去。   郑念初想知道更多的信息:“像林老师?”   “啊,怎么说呢?”林声仰头思考起来,“性格上是这样没错,但是爷爷其实是我的外公。”   郑念初还沉浸在这种关系与相像的理解中,面前的路敞亮起来了。林声就拉起她的手往前走。   下意识地,郑念初挣开了。   林声不以为意,笑了笑继续走。   郑念初却开始回忆起刚才柔软的触感了,温热,细腻,很久不曾有过的体验。   从她妈妈去世,父亲再婚,她的性格越发不好,朋友就基本上没有再发展过,上了中学更是如此。郑风很忙,成天都忙,很多时候一天见不了一面,双方我早出你晚归,凑不出互相陪伴的时间,而这些时间还要分很多给尤敏。   与她无关的尤敏。   尤敏更不会来牵她的手。   人与人,摩挲着神经密集的手掌,有一瞬间就很像触电。必须得是互相不讨厌的,最好还是互相有好感的,朋友,亲人,都好。牵着手的时候,困倦,疲惫,寒冷都对随着对方的温度传过来时相互抵消。   很是美妙。越得不到,越是美妙。   爷爷果然是个很好的人,和林老师在给人的感觉上有一定的相似度。   “过来,过来。”他坐在沙发上招呼着郑念初,手边靠着他的拐杖。   他的年纪应该很大了,头发花白,在她见过的同龄人的祖辈中应该是年纪最大的那一堆。他和蔼地笑着,郑念初就觉得和蔼这个词真好,真贴切,像记忆中的母亲是温柔的化身一样,面前的老人就像“和蔼”这个词具象化的人类,完完全全等于这一个词。   她不知所措,遵循着爷爷的话,慢慢走了过去。   临到跟前突然想起来,她还没有叫人,没有称呼一句“爷爷”。顿时又有些手足无措,到了爷爷旁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要不要补那一句称呼。   年长者却已经熟络地拉过她的手,在自己手里轻轻拍:“叫什么呀?”   他这样拉着她的手,褶皱的表皮包裹着年迈的骨架,绵延了好几十年的温度像一间恒温的房子,多陌生呀,郑念初无法从不知所措的笨拙中离开。   “郑念初。”她默默地说,觉得自己和面前的老年人远了。但让她说出亲昵的称呼来,她又根本无法做到。人家和她又没什么关系,让别人叫那么亲近也得看别人愿不愿意,觉不觉得尴尬。   “啊?”   她声音本就小,名字也不是常见的那些,还连名带姓得全乎,或许老人上了年纪还有点耳背。   于是她不得不放大声音又重复了一遍。   “哦,”老人家长长地吊了一声,“叫念念啊。”   屋子里有三个人,爷爷叫错了名字,剩下的两个人却都没有纠正他。   郑念初的心脏蓦地一暖,她从来不知道原来一个称呼就能让人这样惊讶。多么亲昵呀,她父亲都不曾这样叫她。她是存了私心的,不想知道爷爷是听错了,还是故意这样叫她,她希望以后也可以这样,有一个人亲密地喊她。   “念念。”   林声弯起眼睛学了一声。 第6章 卫商   郑念初再一次后悔了。   中午放学后,她是一个人走的。走得很快,很疾,林声一个转身,她就已经不见了。   挤过人山人海的狭窄校门,她又跟着一涌而上的人群匆匆挤上刚刚停靠到站的公交,学校就这样在她面前往后滑去,她往里看,透过黑色的栅栏,看到了后面的林声。   模模糊糊,看不清表情。很快远了。   “到时候有什么事尽管说。”   回到家,郑念初就听到父亲殷勤地和别人说着什么。   “我这边能处理的一定都给你办妥了。”   郑念初没打算和这些人说话,父亲知道自己一贯没礼貌,整天奇奇怪怪的,性格孤僻,不与人打交道。她低头换了鞋要往自己房间里走,父亲却奇异地叫住了她。   “来,”他脸上挂着笑,和他在酒桌上的脸一样,“这是你卫叔叔。”   郑念初愣了,什么意思,还要过去叫人?她站在原地,没有回屋也没有真的乖巧走过去。   父亲对面的人戴着一副眼镜,标准的精英模样。看起来差不多三十岁,并不如何端着,有些玩世不恭的味道,和不相符的长相整合出奇怪的气质来。   “这是念初?”他笑着问。   郑念初对着他这不知哪来的熟络,更不想过去了。怎么办,她可以肯定,如果这个人出现在林声的家里,她一定会抱有一定的好感然后乖乖地喊叔叔,但是放在自己家里,她就根本无法生出多少亲近之意来。   “是啊。”父亲接道。   郑念初连接下来的对话都能知道得一清二楚。肯定是这个人说:多年不见长这么大了。然后还会说长成大姑娘了,比小时候漂亮了。   谁知这人张口来了一句:“挺像的。”   不疏离,也不亲和。   然后父亲呵呵两声,既没有责怪她的不知礼数,也没有再继续延续这样的话题,而是撂下她,重新谈起他们本该讨论的事了。   林声的家和这个家,它们的位置好像颠倒了过来。她在职工宿舍楼里,在那个与她没有多少关系的拥挤房子里感受到了温暖,在这个崭新的属于她的屋室却常常想退避,躲开不想看到的人。   她在林声的家里待得越久,回到这里就越不适应。她不要再去搞什么辅导了,也不想再去和那位爷爷接触了。不必再有人亲切地喊她陌生的小名,时时刻刻细腻地顾及她的情绪。   冬季里的寒冷不是最可怕的。感受过温暖,却又要从温暖的屋子走向冰天雪地,铺天盖地的失去抵抗能力之后的冰冷,那才是要命。   郑念初,她受不起。   父亲敲开房间的门,说他们要到外面吃饭,问她去不去。   那位卫先生个子比父亲高一点,站在郑风身后望进来,好整以暇地笑着看她,笑容很浅,没有说什么客套话。   “我不去了。”郑念初说。   父亲眼里有些责怪的意思,又尴尬地回头看着卫先生:“你看……”   “不用了。”卫先生说,他明明是个熟人,至少话里行间所表现的熟络比郑念初以为的要深。但对于带着郑念初一起去这件事,他似乎没有什么热衷,甚至连表面的客气都懒得奉送。   好像从来没有过这一回事,她没有去林声家接受过辅导,没有顺便留在那里吃了午饭甚至歇了午觉,她像刚到淮海市一样,放学回家,无视掉比她还冷淡的继母,默不作声地吃饭。   今天这位冷淡的女士突然罕见地开口:“你爸工作上遇到了些困难。”   郑念初没有搭腔,先不说说这话的人让她不想接话,就单单父亲工作上的问题,便根本与她无关。她能做什么呢?大约就是做好再次搬家的准备罢了。   “和你说多了你也不懂。”尤敏这句话很对,郑念初不仅没有帮助的能力,她甚至根本就不清楚那个完完全全陌生的成年人的领域。“但是你们学校,不是一中么。”   郑念初捣着碗里的米粒,嗯了一声。说了那么多,郑念初也没有太过不近人情,正经的事情即使对着讨厌的人也可以商量。   尤敏又接着道:“一中的话,其他领导的孩子差不多也有几个在里头,你多认识认识,对你父亲有帮助。”   她还以为是什么事呢,郑念初心中嗤笑,早知道就一个字也不该回她。她低头连扒了两口饭,做足了拒绝谈话的姿态。   尤敏却还没有放弃。“你说说你在这个家,能干什么,不说我为你做多少,你爸为你转学的事忙前忙后地找人,把你塞进一中,费了多少事。现在你爸在局里出了点情况,你学校里头和孩子们关系打点好了,到时候就能多帮你爸说上两句话,没准……”   没准后面却没有下文了。郑念初三两口吃完进厨房把自己的碗筷洗了,回头路过饭桌,尤敏还是一副思索的模样。   小孩子没有插手家庭大事的职责与资格,郑念初只是隐约觉得又要出现与上次搬家之前一样的巨大转变了。那次她要离开熟悉的环境,离开住了十几年的残留妈妈味道的家,这一次呢?离开林声一家吗?   她坐在靠着窗户的桌子前,思绪回到林家的房子,林声的卧室,和这里是缩小的差不多的布局,然而她们却不是同样的家庭,不是同样的人生以及相同的性格。   真要她来对这样的现状发表看法的话,她想留在这里。   很多事情说来就来,不给人准备的时间。虽然郑念初本来也没有打算组织一堆合理的语言来向林声解释,为什么中午她不告而别。可是,在这样下路相逢的路口,她突然和林声不期而遇地对视后,心里却悄悄生出了一丝愧疚与窘迫。   绵延进职工楼的小路和校门口的街道相交,她们站在干枯了蔷薇的绿色枝头旁边,看着一条条野蛮的藤蔓伸出栅栏,吐露出难以注意到的尖锐小刺。   “走吧。”林声微笑着说。   林声是温和的,她向来不让人产生尴尬地情绪,如常地和她打招呼,两个人并肩,好像这个中午和前一天的中午没有区别,她们一起去了林声家,现在又一起上学去,路过紫藤花落尽的小花园,穿过蔷薇栅栏和高高墙壁夹着的小道,即将并行进聚集了少年人的校园。   郑念初不需要她那样让人不尴尬的做法,她要的,是清清楚楚,不黏黏糊糊。“我不去了。”她说,她们已经越过校门避着阳光走在清凉的教学楼阴影里,校园里的学生三三两两,在磨人的短暂午觉后懒散地钻进教室,“我不去你家了,谢谢你。”   说完这句话,她们有很长时间没说话。直到她们的教室所在的楼下,郑念初偏头望她,林声居然也正在看着她。两个人默契地在这里停下来,下午两点的风暖暖地飘过来,吹起郑念初长长的头发弯起巨大的弧度,也吹得林声的短发勾过她精致的下颌。   “好啊,那你需要的时候记得找我。”   如此不计前嫌,尽管她反复无常。   咚!   篮球磕在球框上遗憾地被弹了回来。   “切。”投球的男生抹过额头,甩下一手腕的汗珠。战局就这样暂时告一段落,男生们围坐在一起喝水休息。   旁边的小个子攥着瓶子没喝,捣了投球的男生仰起的后背:“初中部来了一个转校生。”   水从下巴上滴下来,他擦了擦:“又怎么了。”   小个子挑眉:“是个美女。”   “哦。”他敷衍地回应。   一个站起来的男生加了进来:“长发美女,头发那——么长呢。”   “知道了。”   小个子顿时叫起来:“哎,不是我说,燕长烁你怎么回事,不会真谈个女朋友就转性了吧。那可是美女,不留长发都是小美女,何况那么长的头发,又滑又顺。”   站着的也说道:“你们觉得她扎双马尾怎么样?”   小个子夸张地往地上一倒:“别说了,我死了。”   一旁的其他人也参与进来,讨论到是个不说话的高冷性子,又产生分歧站成了两个派别,一边褪了兴趣,一边打了鸡血。   “今年初中部颜值真不错。”   “对对对,”小个子一跃而起,“林声和王嫣都是初二的。”   “要不是长烁和王嫣谈了,我觉得王嫣最漂亮。”   其他人一通乱嘲:“你是看人家最有钱吧。”   牵扯到对好友女朋友的评头论足,这几个男生之间还是一团和气,连主人公燕长烁也浑不在意。他解了渴,说:“你们说的这个转校生,我是认识的。”   一群人,包括刚才还说对高冷没兴趣的那几个,纷纷亮起了一双饥渴的狼眼看向他。 第7章 闲话   一沓试卷静静地被放置在第一排靠门的座位上,鲜红的笔画在潦草的黑色笔迹间装点出一副郑重。   早上的阳光照进来,起早的第一个学生进了教室。“咦?昨天的小考?”   虞嘉月最近不爱跟她姐姐和林声一同出入,尤其是虞三月,她都有点讨厌她了,比对方抢了她的西瓜尖还要讨厌。从教室到厕所,她缓缓通过,也没有多长的距离嘛,干嘛还要一起来来去去,好像人来人往的走廊上有鬼,专挑单独上厕所的一个人吃掉。   “我以为她成绩多好呢。”   “对啊,还插到我们班来,一线城市学生那么厉害,可不得考满分啊。”   洗手台前,两个女生挤在一块聊着天,一个初二一班,一个初二二班。   又一个女孩开了水龙头,伸头问:“你们俩说哪一个啊。”   “就你们班那个郑念初啊,”二班的女生说,“最近还有别的转校生吗?”   “我觉得还好啊,也不是特别差。”半途加入的女生客观地质疑。   “嗨,”二班女生不同意了,“你看人家那爱答不理的态度,还以为至少写个满分作文呢。林声语文那么好,什么时候像她那样过。”   “天呐,你拿林声比,全校你都找不出第二个林声了。”那女生眼角耷下来,唉声叹气,“一提林声我就气,我妈整天让我跟人家学,那能学得来吗?”   虞嘉月就听开始时那个同班同学状似公允地总结:“语文考成这样,肯定是找后门进来的。她要是低调点,安分点,我们也不至于怎么着。问题是她老是一副看不起人的样子,多让人看不上眼啊。”   “又背后说人坏话。”虞嘉月走过去,拧开水流。   二班那个女生随口吵了一句:“说你了?”   三个人,尤其是主张反感郑念初的两人,都尴尬地不知道怎么好。之前眼尖看到虞嘉月过来,都已经不好意思直视了,现下还争执了两句,当然踟蹰着就要走。   虞嘉月是谁?那是虞三月的妹妹,虞三月又和郑念初一块儿玩,可不就跟悄悄说人坏话结果被人听到一样了吗。   “爱答不理,那是因为她不是普通人家出来的,你们说话也不知道忌惮,居然就在这里说。”   她存了心眼,没有说郑念初的父亲是政府官员,她只说对方家里有背景。   “家里有钱又怎么样,花钱买的学校,还有脸了。”二班女生不像本班同学,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硬着头皮还在说,最是气不过,不过紧接着被其他两人拉走了。   不说明准确的家境是有这样的歧义的,学生们偏爱学校收了钱之类的小道八卦,收得越多,聊起来越义愤填膺与尽兴。一些家境平常的学生,比之贫穷者,更爱仇富,听说有花钱走后门的隔壁同学,恨不得几句话贬到脚下才好。   但若换成官员的儿女,他们就不免怯步不少,总有不知多少顾忌。别说闲话,连巴结都要避免沾着的,像个寒酸的秀才,端稳了清高的名号。并且,他们自己不愿凑近,也不愿别人凑近。   郑念初收拾着书包,拿到那张试卷动作又顿住了。教室里很快走了一大半,还没走掉的也都收拾完了东西,三三两两结着小队。林声就在前方,坐姿端正地翻着一本书。   她知道那是在等她。   在小考成绩下来之前,郑念初有一百个不愿意,就像一个学生说就算考不上我也不要去补习,等真的考不上,又千方百计地央求家长要去了。在明晃晃直白无比的成绩面前,什么底线都算不得底线。年少的人们有的那些孤高的,清澈的情节,往往在一个意想不到的突然瞬间,就全部交代出去,彻头彻尾地忘怀与放弃了。   现在就是这样,郑念初曾以为在大风大浪之后,她对这些少年所学的知识即将开窍,又或者看淡这些,把目光放到更长远,更渺茫的未来中去,可是故事只是故事,鸡汤只是鸡汤,她不行的,尤其是一个人这样漫无目的地去学习时。而作为一个学生,学习与成绩她根本无法轻巧地看淡。   正如现在,那些对于温暖家庭气氛的抵触情绪立时抛在脑后了。   什么?受不了?   现在还有比差强人意的成绩还更让人受不了的事吗……   现在,林声在那里等着她了。   降伏了心底的情节,妥协后的她背起书包,慢慢地起身,林声却已经来到了她面前。   “走吗?”   自然是走的。   郑念初不禁生出感激,无论林声出于什么意图,是不是真的喜欢她,要和她成为朋友,她对实实在在地对自己提供了很多帮助,以及非常多的理解。她在接受与不接受林声的辅导之间反复动摇,无论是不是情有可原,她确实这样做了,然而林声,仍旧在每一次她需要之时,那么恰好地站到她的面前来。   这让她非常感激。   除此之外,林声后来的殷勤也让她不知如何是好。   与林声的殷勤同样回归的,还有她一家的衷心欢迎。   她们短暂地午睡后醒来,郑念初的长发披散在身后,盖住整个背部。林声拿过梳子自告奋勇,要帮她扎起来。   郑念初却有些羞怯了,心说我到你家来,白白吃你妈妈做的午饭,睡你的床,接受你空出时间来对我不要求回报的指导,现在还要懒成这样,如何能好意思呢。   她却不知,林声对她一头如水的顺滑长发觊觎已久。双方这样各执己见,向来温柔体贴的林声这回却根本不肯让步,攥着屋子里唯一一把梳子没有放手的意思。   郑念初还能怎么办?也只能是随她了。   整齐的梳齿滑过更整齐的发丝,着一头柔顺的青丝没有年幼者头发细弱的特性,在郑念初十多岁时就长得叫人艳羡,摸上去柔软水滑,还韧性十足。入了秋的天气里,她自己每梳一次头就要掉下一把头发来,郑念初的发根却特别健康,根本不见落发。   心态崩了……   林声热爱这一捧长发,也喜欢长发下覆盖的耳朵,只是她一碰,对方就忍不住躲开。   林声哪是表面那样的善解人意温柔无害呢?当她发现这一点,恶趣味就掌控了她的手,不时地拂向耳廓,以及柔软的耳背。   渐渐地,坐着的郑念初身子越来越歪,耳尖越来越红。林声无声笑着,说:“怎么越坐越歪了。”她把郑念初僵硬的肩膀扶正,还要继续梳。   郑念初一挡那把使坏的梳子和手,忍不住说:“我自己来吧。”   林声却自说自话:“没事,我不嫌麻烦。”又举起梳子打算换上一边重新来过。   郑念初坚持不让,终于讨饶似的说了实话:“我……我痒痒。”   林声瞧了两眼她耳廓和腮迹的淡粉颜色,终于扑哧一声轻笑出来:“那好吧。”这才递上了木梳,手里还似有似无地留存着那两种温软的手感。头发与耳背,她竟一时辨不出哪个更好摸些。   总之,都很美妙就是了。   客厅里爷爷歪在沙发上,正开着电视打盹,大约怕吵到她们看书睡觉,声音开得不大。她们俩轻手轻脚地关上门,默契地都没有出声,静悄悄走过客厅来到鞋架旁。   爷爷却在这时醒过来,沙发发出挤压的轻响,爷爷伸出头,叫她:“念念。”   只换了一只鞋的郑念初疑惑地抬头,不知道这位老人为什么突然叫住自己。   爷爷却慈祥地笑起来:“明天也来吧?”   沉甸甸的厚重情绪落在郑念初的心头,她郑重地一点头,像应一个艰难的誓言:“嗯。”   近来阳光很好,好到叫人流汗。郑念初顶着这样的阳光,和林声走上了阴凉的楼梯。这个时候,她觉得一切都好。阳光热,树荫骤冷的一段路就很好,似乎该热的时候热,该冷的时候冷。就算现在让她面对自己那个不知如何评价的混乱的家,大约她都心情愉快。甚至是尤敏,许许多多她讨厌的人,这种愉快都不会消散。   然而,她不过刚跨了几级台阶,那压倒性的,铺天盖地的欢愉马上打了折扣,落上淡淡阴影。   “怪不得看不起我们,家里有钱啊。”   “你猜是郑念初家有钱还是王嫣家有钱?”   “不知道,我倒觉得王嫣好点。”   “得了吧。”   林声温柔的唇角显然也挂不住了,她提高了些音量,欢快地问郑念初:“今天是不是很热?”   楼道里的交谈声就此消散了,只有匆匆上楼的脚步。   这阴影虽淡,却难以摆脱。 第8章 质问   郑念初的心理素质明显被养刁了。   曾经她在那样的家庭里,日夜浸淫其中,也修得冷脸冷心,小小年纪对身外事不甚看重。尤敏天天话里有话地跟父亲吹耳旁风,时不时明捧暗贬,使一使言语上的小手段。开始郑念初可能不懂这些,但是厌恶的情绪对她而言却很直白,时间久了,她也就猜得差不多了。   总归没有说她好话就是。   她一颗心多强大呀,家里都这样,其他地方就更不在意了。学校也好,朋友也好,说了什么话都只当没听到,何况陌生人。   她曾以为这种状态已经养成,足够稳定。现在,这种不惧风霜的状态却在听完这段微妙的对话之后蒙上阴翳。   环境变了太多,林声或有意或无意地引导她去接触阳光,她的心理被养得精细娇嫩,猛然听到这样的负面评/价,她忍不住在心底起了波澜。   多荒唐呀,她竟奢望全世界都善待她。   像极了童话里不经人间苦难的公主,隔着层层叠叠厚厚的羽毛感受到一粒微小的豌豆带来的不愉快。   掩饰住这种情绪,她语气平常地和林声说话:“嗯,不知道什么时候下雨。”   似是应了这句话,第二天,雨很快下了起来,夏日里没有尽兴的雨大约挪到了秋天,这场雨来势汹汹,降着雷火,踏着闪电一路从天而降,没有留给学生们冒雨跑回家的庆幸。   林征望有事早就不在学校了,虞嘉月念起他放在办公室桌子里的那把伞。   “林声,我猜你带伞了。”虞嘉月这样笃定。   林声确实带了,天气预报虽然不是每天准确,这个人却总是未雨绸缪。林声不藏私,从桌洞里掏出一把三折的雨伞。   “你什么都知道了。”她笑着说。   虞嘉月洋洋得意:“我还知道办公室还有一把呢。这样你们一把,我和我姐一把,就都回得去了。”她讨厌郑念初到连她的名字都懒得提,直接一句你们匆匆带过了。   旁边有等雨势小的,有等家长的,纷纷羡慕起来。   林声又跟其他的同学说:“我家近,你们要是回不去,等我回到家可以给你们送伞来,只是我家伞不多。”   这位班长对同学的照顾与关爱总是这样如沐春风,以至于她作为班主任的女儿却成了班长,一众同学没有任何怨言。班长之职,一班的学生都可以放诸全校放话说,没有谁做得比我们班的林声更好,更称职了。   得了同学们的感谢,林声大方地表示只是举手之劳,和郑念初三个出了教室。   虞三月拉着虞嘉月来到一个僻静无人的角落,雨声掩盖着她们的脚步声,也隐去了说话声,虞三月不得不提了声音,好像她是在发火。   “念初的事是不是你说的。”   雨中的音量没有控制好,这句话本就是质问,现在更像是生着气发问。   虞嘉月一下子就被点着了,说:“你冲我吼什么呀!”   要知道她这姐姐平素都是温吞的脾气,什么事都不较真,几时冲她这样说过话,现在为了一个外人,竟然还生气,还吼她。   再解释怕是虞嘉月也听不下去,虞三月只能压下声音:“我没要吼你。现在好多人都在讨论念初的家境,这些事情是不是你说的。”   虞嘉月冷笑:“是我说的怎么样,不是我说的又怎么样,虞三月你到底是姓虞还是姓郑,郑念初是什么人你不知道?为什么还天天跟林声学,上赶着巴结?”   虞三月都要听不下去了,这说的嘉月跟念初呢,怎么就带了她跟林声。“你这话怎么越说越严重,那些事情跟念初有什么关系。”   “吃里扒外”的判定在嘉月愤怒的情绪里占了上风,本就不是和气的性子,她现在更加控制不住话里的刺了。“怎么就跟她没关系?啊?虞三月,那可是你妈啊,她受的委屈你别说你不知道。”   她压抑着怒气,咬牙切齿地说完这句话,每说一句,就为她的怒气值添上一块砝码,现在就到郑念初面前当面破口大骂,她也做得出来,并且理直气壮。   虞三月也不是劝架的料,之前相安无事的气氛被她搅和得一团乱,极其后悔把妹妹拉到角落来开这个口。原先她想着这一层的几个班突然对于郑念初的讨论升温,一定有妹妹的搅和在里面。现在倒好,事情没问清楚,她倒落了一身不是。   “不管怎么样,你不该在学校这么做,你没看有些人现在很排斥她么。”虞三月无奈,早知道叫林声来说了。她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我讨厌她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凭什么为她着想,我爱说什么说什么!”   虞三月见她这样来气,随口怼了句:“你要真讨厌你当面说,只敢背后散播是什么毛病。”   “谁不敢!”心里头熊熊燃烧的小火苗被这一桶无心的油一浇,马上窜到了虞嘉月的大脑,她的表情扭曲起来。她一转身就要回去,回头正碰上提着一把藏青大伞的郑念初和林声。   虞嘉月就咬着牙,对着那张让她极为反感的脸喊出来:“郑念初,你怎么这么讨厌!”   说罢,她回头证明似的,愤恨地看了自己姐姐一眼,便推开挡路的两人奔向楼下。   虞三月不太好意思看郑念初,和林声两个大眼瞪小眼地愣了好一会。林声才从郑念初手里拿过那把大伞递给三月:“快去追她,雨还大着呢。”   虞三月接了伞,路过郑念初身边,踟蹰着最后说了一句对不起。郑念初和她置什么气,顾念起两人的交情当然脱口而出:没事。   事实上,她连虞嘉月的气都没有生。她怔怔地,视线追寻着虞三月拿着伞,快步穿过走廊,转进楼梯,还是没有回过神。   雨声哗啦啦,淹没了虞三月咚咚的脚步,最终混为一体,天地之间有狂躁的静寂。   “哈哈哈哈……”林声不合时宜地笑了。   郑念初感到很懵,回头看她。林声那张好看的脸突然一转温柔神态,娇嗔起来:“你怎么这么讨厌。”   和刚才虞嘉月对着她喊出的,是一模一样的话。郑念初才初初反应过来林声的笑点。这哪里是骂人的话?明明是热恋中的女孩对着男朋友的撒娇说辞。   林声就这样微微侧着头,微蹙着清秀的眉尖,眼中却带笑,下唇隐约嘟起来。鲜活灵动的少女面孔映在郑念初眼中,点亮了隆隆雨声,这来势汹汹的雨也来得正好了。   听到林声活灵活现的嗔怪语气,郑念初先是愣神,紧接着也忍不住忘记之前的失落,一起笑了。   洁净白皙的脸上眼睛弯起来,映衬着精灵模样的耳朵,恰似雨中一朵娇嫩的百合。   呀,林声想,她笑起来可真好看。   “你有跟你爸说吗?”   “嗯?”   “中午不回家这件事。”   两个人撑着一把折伞,伞面不大,雨却不小,她们走得亦步亦趋。郑念初都想说,让她不要给自己打了,但是想来即使说了也没什么用,在这一点上,林声一定不会听她的。   她开始非常坦然地接受林声这些善意的举动,不管对方对她到底是什么想法。但是经过了这些天的相处,她可以非常自信地确定,林声不讨厌她,还被她吸引,或许,只是或许,她还有些喜欢自己。   除了犹疑的最后一点,她都确信。   “没有。”   中午郑风基本上不回家,从这些天郑风从没有打电话找她就可得知一二。他既然不知道这件事,报备不报备的,也就没有什么必要了。   “没事,等会让我爸打电话告诉他。”   听着声音,雨似乎又大了一些,林声自然而然地搂上她的腰,亲密到让她浑身一僵,非常不适应。   “我本来想留那把大伞的。”林声突然说,打断了郑念初想要挣脱的想法。   她接住这个很新鲜的话题,回问:“为什么?”   “当然是小伞比较辛苦啦,希望你不要介意我这把小破伞才好。”   郑念初闻言抬头欣赏了一番,素净的颜色,天光透过来映出伞面花纹的影子,是线条简单的,很可爱精致的蘑菇们。   “不会,很好看。”   “啊。”林声放在她腰上的手搂得更紧了,隐约有些发痒,郑念初偏头看到她的长发有些散落到林声的肩上,和书包上,但是雨这么大,她们抱得这么紧,根本无法滕不出手去整理,“既然不介意,那我们快贴得更紧一点,赶紧回家吧。”   她都这么说了,郑念初也觉得确实如此,班里的同学还在等着伞救援,实在不适合路上磨蹭。   她们现在像是有了比同胞姐妹还亲密的关系,紧紧地贴在一起,在秋日的隆隆雷雨中,踩着默契十足的步伐,并肩往温暖的房间行去。 第9章 好坏   “爷爷,妈,我回学校一趟。”   嘭。   林声就这样出门去了。郑念初站在她房间的门口,一边是电视前听着评书的爷爷,一边是厨房里做饭的林声妈妈。   林声在时,她对这两个人有非常主观的平面印象,都是容易相处的人,可林声一走开,这两个人就立体了,方方面面被未知补全,郑念初就懵了。   如同画画。林声教导,郑念初跟着林声描,这是眼睛,这是鼻子,这里画上耳朵。郑念初以为自己会了。然后林声突然说:“来,我把这些擦掉,林声你来画一个。”郑念初自己握着笔,面对空荡荡没有参考的画纸,无从下手。   “念念,过来。”爷爷像她招手。   她就过去了。尽管林声妈妈对她表现出了真正的关爱,她还是莫名有些怵。比起不知所措地陷在厨房里帮倒忙,时时刻刻担忧林声妈妈出声训斥,她更乐意跟这位老人待在一处。   爷爷把遥控器递到她手上,说:“看什么,自己找。”   郑念初不看电视,因为电视放在客厅,尤敏就经常在客厅盘桓,那是属于她的地盘,郑念初不至于自找没趣。所幸现在人的乐趣,多数已不在电视之上,郑念初窝在自己的房间里看看书,玩玩电脑,自得其乐。   黑色的磨砂材质经了老人的手,如今正温热,郑念初拿到手,也不知道看什么好,她没有太多这方面的经验,于是便放置了遥控器,和爷爷坐在一起看起了中午的地方杂谈。   主持人说完话,镜头给到一个小小的村落。爷爷指着那个村子说:“我们老家就在那。”郑念初就跟着爷爷全神贯注地看进去了,直到林声回来也没发现。   厨房里嗡嗡作响的油烟机终于停下来,郑念初马上反应过来,站起身往厨房去,结果一抬头撞到了什么。   “唔。”   “哎哟。”   两个人齐齐捂着鼻子,互相看了一眼,都笑了起来。   爷爷也乐呵呵的,问林声:“你不声不响站到念念身后,打的什么鬼主意。”   “我就想看看她什么时候发现我。”林声说,“喜欢这个地方,我们可以寒假一起回去。”   郑念初不想谈论这种话题,就说:“饭做好了,我去端。”   一个小厨房本就容不下几个人,着一家如今五个人吃饭,花样也不多,林声见她进去了,就干脆坐在她之前的位置继续看起了电视。   饭后两个人二话不说端起盘子碗筷进厨房洗碗,林声妈妈数落起自己丈夫:“你比我回来的早,怎么就不做饭?”   林征望哪里敢跟这位嘴皮子利索的大小姐辩论,马上声称:“我做的饭也没法吃啊。林声也不小了,要不你训练训练,给你打下手。”   “我倒是想来着。”她又瞅了自己丈夫一眼,“但是念初中午都在,我叫林声跟我学做饭,那不就是嫌她不干活嘛。”   林征望知道这是又提起这事了。   她的想法没有问题,正常人都会这样,反而是这一家剩下的三口太过于奇怪了,友好地过了头。爷爷就是热络了些也还好,林征望的话,想到他与郑风的旧情,也算得上情有可原,林声,就显得有些怪异了。   一个人,就算是像郑念初这样大的孩子,长久地待在别人家里,谁会愿意呢?   他们来到卧室,林征望才说:“再过一阵子,念初这孩子还是很有灵性的,学得快。”   “你一家都做慈善呢。”到了密闭的空间里,她的语气就放开了,“不是我对念初有意见,这孩子是可人疼。可你们,给人补课不要钱,还管人吃喝,她就是再苦,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又不是我们干的。你闺女还天天花时间给别人身上,这成绩掉下来怎么办。你能从郑风那落到一点好儿吗?”   她这头说着,林征望就一直不住点头,等她说完才顺着毛捋:“是是是,你说的都是,不过林声成绩不会掉的,你放心。念初这孩子数学理科都好,这不正好互助嘛。”   “哎,林声数学差吗?”女人较真起来。   林征望马上改口:“不差不差。”他又说:“不是,别的不说,你看你家闺女,和谁走得近过,这终于有朋友了,还要把她朋友往外推吗?”   “这倒是,”林声妈妈被点醒了这一点,又不禁起了郁闷,“嘶,你说我闺女这么好,怎么就不爱交朋友呢……”   窗外的雨声转小,淅淅沥沥敲打着窗户上的栏杆。林声和郑念初做完作业,并肩躺在那张一米二的单人床上,望着天花板。   “你要看书吗?”林声问。   林声家书很多,祖孙三辈都是文艺分子,林声屋里也有个书架,除去辅导资料和教材,其它的也堆了不少。所以她虽然这样问了,却没有提供具体的书名,郑念初便马上明白,林声是不想看的。她就也回答说不看了。   安静的氛围很容易让人生出自我剖白的欲\\望,郑念初想到昨天的被林声打断的短暂对话,坦然道:“昨天我听到了。”   林声便轻笑,喉咙里的笑声从枕头传到郑念初耳朵里,有些麻痒。她听到林声说:“我知道你听到了,我就是觉得背后说人坏话也就算了,要是不小心变成当面,说的人和听的人都很尴尬。”   郑念初不知怎的,林声也没有劝她,开解她,偏偏她听了这话就是稍稍释怀了。“被说这种话,正常吗?”   一只手摸上她的头发,梳了梳她的头发,轻轻按摩她的头皮。人会习惯的,在搬来淮海市之前,甚至刚开始遇见林声时,郑念初实在受不了类似的这种举动,可现在却自然而然地受着了,也没有了那些不适应。   “正常啊。人有很多种想法,好的和坏的。有时候我也会想,想一些坏事情,比如和我妈大吵一架,但是我不会做。理智告诉我,这是不应该的。”林声的声音似乎含有安神的成分,掺杂着白噪音背景似的雨声,娓娓道来时像是隔了很远,渐渐地,越来越远。   “他们心里藏了许多坏心思,但是对着你的时候,并不在明面上表现出来,这就是他们的善良和礼貌。人不可能神圣地,没有任何黑暗地活着,每个人都是又好又坏。”   “念初,我也是。”   林声收回手,侧头看见郑念初安稳的睡颜。   “我也是这种意义上的坏人。”   她挑起一缕漆黑长发,递到唇边,轻柔地亲吻。   虞嘉月下午上学,林声发现她换了衣服。她气哄哄地把书包往桌上一拍,闹了不小的动静坐下来。虞三月后脚也进了教室,把那把大伞收了,还给林声。   外面雨还没停,伞还是湿的,教室的空地上基本上都被这些湿漉漉的伞占领了,她干脆把伞拿去办公室晾一晾,到时候直接让她爸收起来。 第一节 是语文课,老师可能会检查新课文的背诵,学生们进了教室就开始小声读书,人一多,读得再小声也不会安静了。   虞三月搬来自己的凳子坐到郑念初旁边,小声说:“嘉月说的话,你别介意。”   郑念初本来忘得差不多了,听她一提,想到林声有模有样学的那句撒娇,实在难以自控又笑了出来。   “诶?”虞三月惊奇地看着她,她以为她会生气呢。   郑念初稳住表情,摇头:“我不介意。”   “看来你是真的不介意了。”虞三月放心了很多,“嘉月她,就是那种性子吧,说话比较不中听,但人不坏的。”   郑念初就点点头。   “我一进门就看见你在笑,”林声从办公室回来,穿过同学和各色的伞走来,“又笑什么呢。”   郑念初看看虞三月,又看看她妹妹嘉月,闭紧了嘴巴没回答。林声却从这一番东张西望的顾忌里读懂了缘故,笑着说:“不用说了,我已经猜到了。”   啊?虞三月倒莫名起来,这两位怎么竟打起了哑谜?学生的娱乐不算多,她逮到一个未知的笑点居然能让郑念初发笑,怎么样也不能放过呀。   “不行不行,也得告诉我。我好奇死了。”   可是郑念初也缄默,林声也缄默,都弯着笑眼对视,没人给她揭开谜底。   嗨呀,好气人啊。   虞嘉月也很生气,她看着自家同胞姐姐和郑念初坐在一起,林声也站在一旁,三个人有说有笑,反倒是自己一个人孤零零的了。   靠!这都什么事啊。   “嘉月,等等我呀。”放学后,虞三月匆匆忙忙拽出书包。   已经到门口的虞嘉月一扭头,生气地说:“你跟她一起走吧!”   “哎——”虞三月看着妹妹转瞬消失的背影,哭笑不得,“我跟念初又不顺路……”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没话说 第10章 亲近   换了新的学校新的教材,老师的教学方法和理念肯定也不会相同,郑风曾以为怎么着也要点适应的时间,头一个月难免会成绩下降。自家女儿的成绩一向不错,给他长了不少脸面,遇到这种情况,他先是安慰了自己一番,再寻思着等成绩下来给郑念初好好说说。   哪想月考成绩出来居然还不错,这天他也终于闲下来,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颇有些得意洋洋。   “我这个女儿随我,聪明着呢。”   念初的妈妈也很聪明,温婉中透着些古灵精怪,郑风之前没见过这样的人,像他儿时偷看的金庸笔下的女性角色们,却比她们更温婉。漂亮,可爱,连那点脾气都可人喜欢,很快他便发起攻势,两个人最终结成连理。   但他没说随她妈。这种随口而出的话,就是夸夸,得意得意,没有人在意这话说得是不是不够严谨,他也不必在尤敏面前无端提起亡妻。大约是从前作为第三者对于妻子的忌惮,每次一提尤敏就要生气,说出的话句句带着刀子,应付起来实在麻烦。   这种快活的时候,郑风犯不着为了一句随意的夸奖触她霉头。他品了一口酒,缓缓最近连天的劳心费神。   尤敏也只听他说了这么两句,厨房里炖汤的锅有了反应,她叮嘱他少喝两口,就进去看看。郑念初适时从自己房间出来,径直走向厨房,帮着端菜盛饭。   “去坐着去吧,”尤敏一摆手,淡漠地说,“这里用不着你。”   用不着就算了,郑念初神色淡淡,若无其事地坐到郑风旁边。   “得感谢感谢你们班主任。”父亲说。   “嗯。”   “我这最近也腾不出时间,给你点钱,你看着给征望家那孩子……叫什么?”   郑念初抬头看了他一眼,又落下去:“林声。”   “哦,给她买点礼物。”   “嗯。”郑念初简短地应了。   “还有,”他又道,“给你傅爷爷,就是林声的外公,买点补品。”   “哦。”   郑风胡噜一把头发,啧了声:“算了,你不会买,我去买吧,到时候你送过去。”   “知道了。”郑念初看着莫名其妙的父亲,回答道。   饭桌上,父亲多喝了两口酒,仗着酒精地助兴,又提了提他今天高兴的事。   “哦,”尤敏笑着说,“我就说怎么最近中午都不回家吃饭了,还以为你在外面玩野了呢。”   郑风听她说这种话,很来气:“她不回家你也不知道找一找吗?”   尤敏干脆换了冷笑:“她不回家不是也没告诉我嘛,我再打电话找着了,她没准还嫌我烦呢。”   郑念初桌子底下拉了父亲一把,把他烧灼了酒气猛涨的暴怒情绪压了大半。   尤敏犹嫌说得不尽兴:“不回家的是你自己的闺女,你都不知道,指望着我来管,我还真就是你家保姆呢。”   戳到自己的痛点,郑风还真就没了理。情谊归情谊,道理归道理,拿情谊来驳道理,怎么着都有点说不过去。女儿是他和亡妻的女儿,不是尤敏的女儿。两人关系一直都不大好,平时虽然不吵架,但也没互相露过笑脸,好似两个全然陌生的不相干的人。   不,连陌生人都不如。   他没有照顾好自己的女儿,也没有协调好这个家里除他之外的另两个人,这都是失败。   郑风把自己往椅背里一摔,叹息今天酒喝多了,干红的酒精度真是不做假,烧得他头疼。这时一个电话打进来,他接了,快步走到阳台。   饭桌上反倒相安无事起来。   很快,他匆匆挂了电话,直接来到玄关,套上了外套。   “饭也不吃啦?”尤敏关切地问。   “约到人了,到那边吃。”说完就出门了。   “哎,”尤敏叹道,“你爸就是来往多。”   郑念初……郑念初还惦念着父亲没给她钱呢。   她一直等到晚上才等到他,桌上的菜都凉了,她懂事地端去厨房里给热一热。   郑风想,挺好的,郑念初只要不跟尤敏一起,两个人都挺好的。女儿懂事,妻子体贴。怎么一见了面就不能好好说话呢?   捡了两碟父亲喜欢的菜,郑念初热好了端上桌。父亲胃里塞了些酒,菜没吃上多少,正慢慢地吃着。一边吃,一边问问郑念初学校里的事。   问过这些问题,郑风禁不住感慨起来,以前的郑念初可没这么好聊天。虽然现在也是问一句说半句,回上一两个字,但明显是愿意跟你谈话的,也不是一味地敷衍。没想到他官途不畅,落到这样境地,居然也会有额外的惊喜。   他摇头苦笑。   郑念初见父亲吃着问着,就是落不到正题上去,只能主动提及:“明天也会去找林声辅导,中午就不会来了。”   “哦。”父亲点头。   郑念初差点急了,你“哦”什么呀,不是说好给钱买礼物的吗?   “哦对。”父亲终于想起来这么一茬,放下筷子,“得给林家那个姑娘买礼物。他进了卧室,在郑念初希冀的目光下拿了一沓子钱出来,给了她几张。   思前想后地又给了她十来张:“礼物不用买太贵,就你们小孩子能用的,该用的,不能胡乱买。剩的钱你自己留着,我不太沾家,你阿姨要是有哪里没照顾好你,你也别让自己受委屈。”   今天一天的温情都让郑念初发愣,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触了。父亲不知道受了哪门子的刺激,一举一动让她好像回到了母亲刚去世他说“相依为命”那时候,尽管没两天尤敏就来到了这个家,做足了女主人的姿态。   主卧的门开了,尤敏从里面走出来,问:“她明天晌午回来吗?”   明明近在眼前,她偏偏要用第三人称,摆明了不想跟郑念初有什么交流,一种不尊重的态度显而易见。   “最近应该都不回来吃饭。”郑念初今天也是转了性,她越不想跟自己说话,自己就越要跟她说话。   “呵,”尤敏笑了一声,“那不错啊,好好学习。”   她当然开心,郑念初中午不回来,她眼不见心不烦,心情都顺畅了不少。看着丈夫眉间奔波的疲态,又想到了之前跟郑念初提过的那件事。   “在学校都交了什么朋友了吗?”她破天荒地问起郑念初。   郑念初奇异地看了她一眼:“一两个吧。”   “你现在在学校,接触的都是跟你差不多心思单纯的孩子,多结识一些,以后都是能用的关系。”   跟少年人说这些,等同于跟初入官场充满抱负的人谈论如何揽钱,年轻人听都不愿听的,郑念初理都不理她。   但尤敏哪会这么容易打发,她轻易不跟郑念初说话,每次说话都是有缘由的。   郑风虽觉得她后半句不大中听,但长久浸淫在那种环境中,短时间也说不出来什么不好,就认同了前半句:“你阿姨说的对,多交点朋友。”   多交些朋友,也许这种阴测的性格就能够改改好。   “我听说燕局长的儿子,叫长烁的,不就在你们高中部。听说人不错,你多结交结交。”   正题弯弯绕绕的,这才来了。   郑风哪还不明白她打的什么主意,当下就生起气来:“你又从哪里听的?”   “我——”   “你要是整天没事闲得慌,就赶紧出去找工作!三院这几天就在招护士,上了班,也省得你天天在家想七想八,净出些歪点子!”   “呵,”尤敏没想到自己好心好意地,看他有了难处,提出这么个可是试试的主意,竟然还惹他生这么大的气了,“行,我不说话了,你爱怎么弄怎么弄,我出的都是歪点子,都是馊主意。”   她转身进了卧室,砰,用力摔上门。   郑念初看得有些目瞪口呆,虽然没笑,嘴角也忍不住柔和起来,她有点开心。见到父亲维护她,开心,见到尤敏在父亲面前吃瘪,也开心。她把父亲给的钱卷吧卷吧塞兜里,想到这些钱,就又有点开心。   郑风平了平怒气,看着女儿,感觉到两人之间的距离似乎拉近了不少。感受到这种孩子气的亲近,他也轻轻笑了,心中感慨颇多。   “你先别给她,等我这两天买了补品,你一齐带过去。我……”他停了停,“我就不去了。”   长发披散在枕头上,落在床单上有柔和的弧度。映着一张白皙的脸精致又好看。郑念初的眼睛装着如星的灯光,看向手腕上串着金色星星的头绳。黄铜的星星在黑色绳索上晃动,闪烁的不知是灯光还是室外的星光。   在礼物之前,她还有别的东西要买。 第11章 礼物   周末店里人不算少,好在店也不是很小,仍显得宽敞。   郑念初穿过琳琅满目的服装区,初秋的时装颜色柔和明亮,暖了店里的基调,又越过了各色各样的外形挺括的包,一小撮饰品摆放在玻璃柜台,旁边更大的柜台面积放置着样子各异的眼镜。   阳光从她左边的落地窗照进来,最靠近窗户的那个柜台里,水晶般的香水瓶子个个都像钻石一样闪烁,各种芬芳馥郁的味道也不管前调基调,雄赳赳一鼓作气地飘散过来,让人心情良好。   但是这样的钻石,都不及面前这一小堆细小的黄铜装饰吸引郑念初的眼球。   “您好,需要什么?”穿着工作服的年轻女人问她,脸上挂着标准的笑容。   郑念初习惯了扎头发,不上学也扎着,此刻头绳就在她的马尾上。她一把扯掉,头发就散落在肩膀上,玻璃窗外的阳光一照,比那些金色的黄铜还耀眼。   柜姐明显看愣了,须臾开口夸起来:“哎呀,头发真好。”   郑念初被这直白的夸奖弄得有点不好意思,把解下来的头绳递过去。   “是这个呀。”她低头从柜子里抽出一件来,是三个一起的。   “卖是一起卖的,其他的也很好看,颜色多一点,也可以看一下。”她说着,手脚利落地又把其他的也拿出来。淮海市是个小城,东西不太多,这个牌子的头绳很快就全部放在玻璃上面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经历的加成,那么多装饰不同的头绳里,郑念初只看得上这一种,连一件三个里的另外两个月亮和桃心都觉得不好看。   郑念初:“我——”   肩膀被拍了拍。   “嗨。”   郑念初转头,是林声。   对方纤细的手指指了指摆上来的各种头绳,问:“买给我的?”   郑念初避无可避,干脆直直地看着她的眼睛承认:“嗯。”   林声就笑了,笑得非常开,也非常甜,眼睛弯弯的,嘴角也是弯弯的。她说:“那我不要这个。”   “那要什么?”   林声自然而然地握住她的手:“跟我来。”   郑念初就见她向柜台的售货员歉疚地一笑,牵着自己出了门。   她们穿行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十月的阳光不及双手温热。那暖融融的,软乎乎的手感,叫郑念初忘了她们亲密又不必要的交握动作。   出了两排都是店铺的步行街,人就渐渐地少了,马路上除了跑着车的马路,人行道上有些空旷。林声才放开她的手,两个人并肩走着。   风从远方吹过来,绕着城市的一栋栋高楼,吹到她们柔嫩的脸颊上,给郑念初带来林声身上的味道,柔软,温和,比店里那些精致的香水都要好闻。林声拂过耳边的发,说:“我也不知道要什么。”   郑念初就懵了。   林声又说:“我只是不想你再买那个头绳。”   解释地很清楚,郑念初明白过来,就说:“我还是应该买的。那不是礼物,是偿还。礼物会再买。”   林声浅笑摇头,抬起手臂让袖子落到小臂,露出一截白皙手腕:“我这还有呢。”   是黄铜的弯弯月亮。   郑念初突然就觉得自己有些双标,刚刚还说月亮的那款不好看,现在看见它环绕在林声的腕上,又发现还挺好看的,那弯弯的月牙,便似林声笑起的眉眼,甜甜的,不能再好看了。   “不想让你再买一个了,因为发现用起来也一般,又贵,扎个头发不值。况且,”她歪着头有些郁闷,“我的头发还扎不起来呢。”她的短发落在肩膀上,弯起一个柔软的弧度。   这个模样也很好看,郑念初见惯了她笑,现在看她露出些微苦涩的表情,也觉得漂亮。   “是父亲让我买礼物感谢你。”   昨天谈话时,郑风还说了先不要给,等他买了给爷爷的补品再一起送过去。可她一看见林声,就瞒不住,如果不是平时就话少,现在怕是把事情全部说出来了。   “前面的礼物我很愿意收,后面的感谢就不必啦。”   “为什么?”郑念初不明白这里头的原因。   “因为感谢而送的,叫谢礼。”   “你不喜欢谢礼?”   “是的,我不喜欢谢礼,我喜欢你的礼物。”   单纯的,礼物。   她们似乎是漫无目的地逛着,阳光穿越微黄树叶,泄露了点点华光。地上的影子也是斑驳的。往远处看,淮山的山顶也有金黄的颜色,一星一星洒落在沉碧的松柏间。   这是十月的颜色,是金秋的颜色。风正好,光也正好,连温度也正好,谁要是不出门,那保准荒废了秋色,叫人遗憾。   道路两旁的房子与商铺遍布着岁月的微黄,与金色阳光融做一堆,偶尔细密的墙缝也讲述着沧桑的历史。   “就这里吧。”   林声突然在一栋小楼门口停下来。   着附近的居民楼也好,商铺也好,都是低矮的五六层,堪堪不需要装电梯的高度。一楼是各色的小店,都不算大,但这家店居然有两间。从外头能看见的,是堆积成山的书架与书册,门口放着经了许多风霜的报刊架,堆叠着数本色彩斑斓的杂志。其它就难以看清了,光线很暗。   招牌上随便写着:书屋。   “你今天怎么在这里?”   她们一边翻着书,一边交谈。   “我妈带我逛街,买完衣服我从外面看见你,就没跟她一起回去。”   这个地方真是太小了,郑念初想,逛来逛去就着几条街,再往另一块商业区,也不过几条街。要想相遇,真是十分容易。   她突然想到衣服,视线从书架转向林声全身。林声见状也站得好好的由她打量。但她又不是林声的陈年旧友,知晓她衣着,只是凭着新旧的成色去分辨,却根本分辨不出来哪件是新买的。“你买了吗?”看不出来她就直接问了。   “没有。”林声笑着说。   郑念初就舒一口气,心说怪不得。好像她与林声已相识多年,熟知她每件衣服鞋子。   “真要送我礼物吗?”   这是说好了的。“当然。”   林声给她一本小说,眨眨眼:“那我要多挑几本。”   郑念初就一路接着书,看着林声熟门熟路地穿行在破旧的书店里,从小说区,到哲学逻辑,一本童话,外加一份食谱。   “都是我想买却没有买的。”林声说。   郑念初听到这句,惊喜地发现了自己的一些价值,忍不住问:“还有吗?”还有别的愿望需要我来实现吗?   人总是很喜欢被人需要的感觉,帮助与其说是利他行为,不如说是以利己为基础的利他。像吃了甜度很高的好吃甜点,大量的多巴胺使人愉悦。如果这个人是你想要亲近的,那么,你就会满心欢喜地想问她,像一个热情周到的服务员:我还可以为你做点别的吗?有需要的话一定要来找我哦。   林声看着眼前郑念初巴巴地眼神,那种剔透的可爱从她眼神里无法阻挡地直击林声胸口,心里的甜度受到传染,也一下子激高。“是呀,还有一本。”   她们继续在书店里转悠,这里翻翻,那里也翻翻,林声始终找不出一本合适的来。郑念初却多看了一本书几眼。   《酉阳杂俎》。   “你喜欢这个吗?”   郑念初皱着眉头,说:“我知道它是什么,可就是觉得像美食介绍。”   林声盯着那几个字很快反应过来,咯咯笑了:“你书背得不错啊。”   酉阳杂俎,刀俎的俎。郑念初一看到这个,就想到人为刀俎的下半句,我为鱼肉。这么一看,就很容易把书名看成是地方小吃介绍。   林声就很佩服这种联想能力。她顺手把这本书从架子上抽出来,拿在手上:“好啦,我们走吧。”   太阳渐渐往上移,温度也相对地升高,风却缓了下来,为这热度让步。她们快步走到树荫下的盲道旁,步子也慢了下来。   纸张压制成的书籍沉甸甸的,无论是学识的重量还是本身的重量都不得小觑。林声这样打趣,郑念初果真就急急忙忙地上手要帮她拎。   “就是几本书,能有多重。”林声喜欢她的耳朵,喜欢她的头发,也喜欢她的手,直接分明却不突出,细腻却不过分柔软。   郑念初就坚持要提:“我从小力气就比别人大,我来提会比较轻松。”   林声就说:“难道比男孩子力气还大吗?”说着给了郑念初塑料袋的一边带子,两个人互相妥协,一起拎着。   郑念初看着瘦,连接手掌的腕骨确实比她要结实。   “那是要差一些。”郑念初却突然学会了打趣,“但总归比你要强。”   林声就笑吟吟地,没有去反驳她。反倒像是欣赏,希望她再说些这样的话出来。   “对了林声。”   “嗯?”   郑念初回想起那个名字:“你知道燕长烁吗?”   没有很快得到回答,她转头看林声,却发现她眉头轻敛。 第12章 食谱   临到下课之时,很多人都爱数铃声。听那一声长长地嗡鸣陡然响起,音响被打开了,有些人就已经收拾好东西倒数起来。纵然最后一节是自习课,一班也没有人这样做,真想数,也都是低着头,或者看书或者写着字,心里默念罢了。   等铃声一响,水笔一摔,解放似的坐直了,林声就知道哪些人数了,哪些人没数。   潮水一般地涌出去了大部分人,虞三月慢悠悠地收着东西,终于不用再听她妹妹叫魂似的一遍遍催了。   很自然地,郑念初走向林声,却发现她没有马上就走的意思。“有什么事?”她问。   林声一抬下巴,虞三月自己先招了供:“等我呢,我今天跟你们一起。”   啊?郑念初不太明白,虞三月是一个不错的朋友,如果能一起去那她挺开心的,不过这是怎么回事?   “那,你妹妹呢?”   “她呀,”虞三月终于背起书包,离开自己的桌子,“她回家给我报信儿去。我今天就是临时起意,我妈还不知道呢。”   林声:“走吧。”   这种情况下想也想得明白。告诉家长哪会需要自己跑一趟,打个电话也就是了。虞嘉月却离了姐姐不跟来,那大约就是对郑念初的排斥了。   心底总归还是有些受影响,虽然不多,也就猫咪踩了桌布,爪印那么大的一点儿。   林声却发现这一点,出声解释:“你别在意,她这不是躲着你,她是跟我妈不怎么对付。”   “跟,阿姨有什么关系?”   虞三月嬉笑着说:“嘉月可怕我阿姨了。”   “啊?”郑念初又愣了。   阿姨是非常普通的称呼,对于长上一辈的女性,基本上都要这么喊。可是加了人称,那明显不是一个意思啊。   虞三月就笑,很新奇于郑念初的反应:“你还不知道呢,她妈,跟我妈是亲姐妹。小的时候,嘉月在我们仨里头就比较皮,挨了阿姨不少训,到现在还没忘。”   林声插科打诨:“现在难道就不训了?”   虞三月叫着:“对对对,现在要见着做错事,还得训呢。要不然能不来吗?阿姨做菜多好吃,必然要蹭饭啊。”   一路这么说着话,很快就回到林声家。爷爷和妈妈不出所料地问嘉月怎么没来,林声随便说了个理由就过去了。   爷爷“哦”了一声,妈妈却什么都没说,进了厨房去了。林声放下书包,也跟着钻了进去,郑念初没反应过来,愣愣地跟了过去,就听到林声妈妈说:“不用你在这碍事,快出去吧。”   这句说辞很熟悉,郑念初马上想起来是上周五尤敏对她说过的。而且比起这句话,尤敏那句相对的语气都要好上一些。可是林声妈妈即使说了“碍事”两个字,话里话外还这么嫌弃,听到郑念初耳朵里却带了温度。   人啊,真是太主观了。之前觉得弯月的头绳不好看,一看林声戴着呢就立马改观,现在又对同一句话产生不同的反应,实在是主观极了。   林声妈妈从来不会对她说这样的话,用这样的语气,可她还就上赶着,十分想听。也是奇了怪了。   林声出来见了她,居然还有些不自在,拐弯抹角地自我嘲笑了一番:“我妈就是抠门,做饭的技能也不给我遗传一点儿。”   郑念初没忍住笑了起来,沙发那边虞三月就更大胆了,笑得弯了身子,倚靠着沙发背才没倒下来。   爷爷大约是已经知道了这事,没怎么笑,拿拐杖轻轻捣了捣她:“你们要没事,就去把作业先做了。”   虞三月马上嘟哝起来:“哎呀能有什么作业啊。”说完还是认命地跟着两人进了卧室。   “卧室太小了,我们去书房吧。”虞三月又提议起来。她坐在椅子上往前一趴,桌子就被她占得干净了。   平时坐得下两人的小小书桌此刻看起来小得和单人课桌一样了,郑念初也觉得太小不够坐,看向林声。   林声也很无奈:“书房也坐不下四个人啊。”父亲正在书房,不知备课还是看书,要是她们仨也挤进去,再大的书桌也不够坐的。   虞三月很沮丧:“那我去书房吧,你俩待在屋里。”   本来好好的三人同行,偏偏又被拆开了。不过,虞三月突然想起来,她来林声家可不是为了写作业的,想到这里她的沮丧马上就消失了,转晴的速度特别快。“你们做,我去厨房陪我姨。”   郑念初总是摸不着头脑,这一家人的说话习惯她还没能摸清。刚才林声不是还被赶出来了,怎么现在三月又作业都不做了,要去厨房呢?   林声又被逗笑:“你听她说得道貌岸然,其实根本就是馋了。”   虞三月做个鬼脸,竟真的就出去了。   朋友自动放弃了做作业的大好机会,郑念初和林声可不得认真做起作业来。初中的数学没有多大难度,淮海市所在的省要比其它省市地区高那么一小截,但对于这两位一班的学生来说,除非超纲,否则算不得什么问题。   但是郑念初明显心里头有话,林声做了一半转头看她一眼,她竟然落在自己后面呢。她写字的右胳膊肘轻轻一捣:“怎么了?”   郑念初见她问自己,干脆把笔放下,问她:“你之前买的食谱就是为了学做菜吗?”   “是啊,”林声点头,笑着说,“有一天我妈抱怨她做饭很累,我爸就把这个任务预定到我身上了。”   郑念初也笑,揶揄道:“没看出来林老师居然是这样的人啊。”   林声伸出手来点她额头:“这你可就想岔啦,他做的饭,小姨家的狗都不要吃的。”   郑念初再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两个人又这样互相传染,一时竟停不下来了。   虞三月听到动静推门进来,佯装没好气地说:“好啊你们两个,我好心好意腾出地方给你们做作业,你们倒好,讲笑话也不带我!”   “哪有那么多笑话,说那回我爸做了菜没人吃,怕浪费带给你家露露,后来你家露露气跑了的事。”   事情一说出来,虞三月竟也止不住,三个人都抑制不住一起笑了。声音大到林声妈妈在厨房里说了她们两句,但她们笑得太大声也没听清。   虞三月又转身去问说什么,林声妈妈就重复了一遍,她们这才明白:哦,原来不是好话呀!   最后竟又笑成一团。   虞三月就有一点点羡慕:“你们这俩半路姐妹,倒比我这娘胎里住一堆的姐妹俩还亲。”   郑念初就怪不好意思,低着头认错:“这事怪我。”   “跟你什么关系啊,”虞三月摆手,“她就这样,性子怪着呢。不过偶尔也是会体贴体贴我的,还算个不错的妹妹吧。”她说到后来又有些哥哥姐姐们固有的毛病了:炫妹。   碰到这种情况,有弟弟妹妹的人就会找着共同话题,跟炫猫似的一起聊上了。可林声跟郑念初都是独生,根本没有弟弟妹妹。   林声就起了好玩的兴致,拉起郑念初的小手摸起来:“我这个半路来的妹妹,可比你们家那个不省心的好多了。”   虞三月就不愿意了,两个人你来我往地争执起来。   郑念初没有再插、进这样一段不正经的对话里,她默默地,挂着浅淡的微笑听她们俩扯皮,心思在眼前的小房间和自己的世界里回荡。   如果真的是“妹妹”,真的生在这个家庭里……那是她之前不敢想的,接触的现实太多,内心的浪漫主义就日渐枯竭,很多一听就不可能的事情,连想都不敢想。   可是现在的这番调笑的谈话,反倒真让她畅想起来,如果她真的和林声是姐妹,是这家的孩子,光是这样一想,浑身就如同沐浴在冬日暖阳之下那样畅慰。   “对了,”林声想起来,转头问郑念初,“你要学做饭吗?”   也许是想到她的处境了。郑念初犹豫了一会,重重地点了头。   林声就出了房门,从外头拿来那本她们一起买的食谱,鲜艳的外壳上是一个瓷白的盘子,盛的是冒着些许热气的橙色菠萝咕噜肉。光看封面就让人忍不住口水。   “土豆丝超简单,但我做起来好难吃……”   另外两个少女又笑起来。   林声把食谱给郑念初,自嘲道:“希望我妹妹的厨艺可不要像我。”   虞三月也跟着笑:“也不要像我。”   林声装作生气:“你抢我妹妹干什么。”   虞三月争辩:“我哪抢你妹妹,那不是我表妹嘛。”   十分不正经。   房门又被敲开,林声妈妈眉间有些焦急,问虞三月:“你妈说你嘉月没回家,她去哪了?” 第13章 迁怒   虞嘉月后悔了。   本来她应该跟姐姐两人一起去林声家的。   阿姨是不太喜欢她,以前让她偷听到她话里话外外嫌弃她性子随她爸,没有姐姐讨喜。   随她爸怎么了,要都是她妈妈那性子不知道得受人多少欺负。   虞嘉月虽然介意,但通常也都无所谓,毕竟阿姨现在也不怎么说了,又何况她也是为自己妹妹抱不平才这样。但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啊,林声家里常常多了一个她讨厌的郑念初。仇人见面,不说分外眼红,那也得是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   她跟郑念初一班就算了,要是还在一张饭桌上,她饭都不用吃,气就气饱了。阿姨还天天念着对自己妹妹好,就光嘴上说呢,郑念初来了还不是请到家里,供吃供喝的。   还叫外公也跟这一家一起受着。   越想越气,眼也不放在路上,一个人晃晃悠悠的,结果,被几个人拦住了。   小巷里,堆满垃圾的绿色垃圾桶半开着盖,在中午散发出轻微的臭味。虞嘉月被堵在巷子里头,知道身后这堵墙之后又是什么:等待拆迁的危房,为了廉价租金接受了恶劣环境的父母与学生。   反过来,这所拥有明亮教室和明亮未来初中的背后,是同名的高中,高中对面则是一栋又一栋的高楼,繁华的现代化进程在这所偏远的小城首先下脚的地点。   对此时的虞嘉月来说,这都不是要思考的。她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怎么就招惹到对面这些人了。   为首的那个女孩,踩着老师们堪堪能忍受的四五厘米高跟鞋,画着精致的眼线,轻薄的粉底遮住她一些细小的瑕疵,立马在一众初中生里鹤立鸡群。   是王嫣。   成绩一般,被分在八班,却有各种特长的王嫣。   提起来最多的,是家里很有钱的王嫣。   她什么时候惹着这个煞星了?   “你和郑念初玩得不错啊。”这个女孩说道,用一种大人的口气。围在她身边的女孩要么妆很浓,要么干脆就是学生标准的素面朝天,也都像模像样,似笑非笑。   虞嘉月疑惑,她和郑念初划得这么干净,什么时候和她玩过。这个女的莫不是脑子烧了。   她这张嘴小时候就不饶人,当下更是直接怼出来:“你哪只眼睛看见了。”   稳重的,大人一样的语气就消散了,王嫣脸上挂起薄怒,一巴掌打过去:“让你说话了!”   这一巴掌把虞嘉月打懵了。   有人打她?她从小就跟姐姐和林声一班,只有她欺负人的份,明里暗里什么时候吃过这种亏?现在来了一个郑念初,叫她家不安宁,还让自己受了辱。这一刻,对郑念初的仇恨狂飙而起,咬牙切齿,甚至比对面前打她的王嫣更甚。   都是初中上初中的年纪,王嫣也就比她大一岁,看到她露出这样仇恨的表情,未经风霜的心一惊,催使着她当下就想要往后退。好在后面有人,她没退动。   然后她痞里痞气,又半含优雅地指向虞嘉月说出她要说的话:“告诉郑念初,管住自己的手,别什么人都敢惦记。”   说完带着来时的几个人,匆匆走了。   靠!   虞嘉月踹向垃圾桶。   这里的垃圾桶装了太多生活垃圾,怎么能叫她踹动。这踹不动,她的愤怒没发泄出来,更是变本加厉了。   她靠在墙上,理着刚才发生的一切。理智在动,情感比理智还要激烈。她满脑子都是恨意,对郑念初,对王嫣和她身后一块儿的人,以及她口中指意不明的“什么人”。   小小年纪早恋还早出个正宫斗小三的风范了,我可去你-妈的吧!   虞嘉月满腔愤恨,字字不平:“王嫣,我特么记着你了。”   早晚还给你。   一听嘉月没回家,虞三月就坐不住,说要去找她。“我这心里有点慌,不舒服。”   林声就安慰她:“你别胡扯,你小时候从树上摔下来,她一点感觉都没有。”   “她一个没心没肺的,和我这好姐姐能比吗。”   “那你还说她比念初好。”   郑念初心说这不是安慰吗,怎么还斗起嘴来了:“还聊天,不去找她吗?”   三个人又急急忙忙地出门,爷爷知道了也要去,虞三月就劝他:“我们这快去快回呢,带不了你。”   老人跟到门边目送她们,他的眼神清澈,松弛的眼皮下显示的是满溢的担忧。   “我……好像不该跟你们下来。”郑念初左右张望着,她们到了需要分开的路口。   虞三月知道她是出于好心下楼,也知道她是出于自己妹妹的厌恶才说这句话。于是她拍拍她:“没事,她敢对你甩脸子,我就揍她。”   她们姐妹俩回家的路和林声念初回家的路正好相反,要出了大门往右拐。她向另外两人说明自己的去向,就奔着回家的路去了。   林声去学校,让念初再往旁边店里找找。   郑念初就向林声与虞三月的反方向走,两边的店铺没了上学时候的人流量,店主们个个清闲,吃着午饭聊天。   她一间一间看过去,都是空荡荡的没有客人。左边是装修好的各色商店饭馆,右边是乌漆嘛黑的小铺子,小馆子的油烟抹全了整间屋子,有的已经关了,灰白色的卷帘门拉下来,上头的黑字写着招租。   左面的尽头是一家小超市,铺着地板,门是通透的玻璃门,右边是关着的低矮店铺。   再往前走,是堆满绿色垃圾箱的小巷。   虞嘉月就站在小巷封堵的尽头,阴沉沉的。   她马上喊:“林声。”   林声已经进了校门。她就放开了嗓门又喊:“林声!”   她很久没这样喊过人,第二声就已然破音,带着少女的尖利,轻飘飘地浮在附近的空气里,却坚定。呼喊,呐喊,面对的是一定要交流的人。一定要,不能省略,不能退却,不能回避。   以前,她没有这样的人,现在有了。   是林声。 第14章 互补   虞嘉月沉淀着怒火的眼神望过来,让郑念初不明所以。她知道虞嘉月是讨厌她的,甚至可以做到眼神扫过一堆人唯独漏掉她,但是从没有拿这样的神情看过她,即使是那一天与三月吵起来,朝她大吼那一回。   她走得不快,却也三两步来到巷口,来到郑念初面前,大约三步远的地方。   跑步声由远及近,林声听到郑念初的喊声,奔跑过来,很近了,她似乎都能听到林声的喘息。   “你又惦记上谁了?”她听到虞嘉月来者不善地问,用了一个奇怪的词。因为这个词她下意识地转头看林声,林声已经到了。   “人家女朋友都特么给我找上门来了!”虞嘉月眉毛倒竖起,眼角凌厉,如果郑念初见过刚才的王嫣,一定会认为虞嘉月的痞气比她更重。林声知道,那是曾经被她父亲从前耳濡目染,所沾染的社会气息。   郑念初茫然,不知道虞嘉月又有什么事和她扯上了了不得的关系。她倒退一步,由林声默契地接上,两个人不动声色地换了前后位置。   林声顶着虞嘉月的视线,柔声安抚着:“有什么事先说清楚,不说清楚没法解决。你的脸怎么了?”   少女的手劲不算大,但虞嘉月的皮肤也很嫩,一巴掌打上去,留下了淡淡的印痕,她自己也感觉到残留着一丝火辣。   林声就喊:“念初。”   她一喊念初,郑念初就懂了她的意思,马上往旁边的超市去,暂时脱离了虞嘉月的视线范围。   被怒火集中的人出了有效范围,虞嘉月才能够把理智压倒情绪,略略平复一番心中的滔天大浪。“王嫣找上了我。”她说。   “这事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跟她熟吗?我跟她压根就不熟!”   林声也觉得这是无妄之灾,郑念初的任何事情,不说真假,全部和虞嘉月没有一点关系。班上随随便便一个人,多少跟郑念初说过一两句话。可虞嘉月跟她俩,就那一句“我讨厌你”的交流。   这王嫣,何至于找上她呢?   “大概是将你和三月认错了,委屈你了。”她四下张望,“对面超市有监控,虽然看不到巷子里,但能看到她把你往巷子里带。对了,是她一个人吗?”   虞嘉月冷笑:“叫了好几个呢,她一个人敢对上我吗?”   “这种事交给老师处理,最少也要按着她们的头让她们给你道歉。”   “呵,交给老师处理,处理王嫣吗?谁会这样做?”   谁会为了一个普通学生被打了一下就去处理王嫣呢。   “你姨夫啊。”   虞嘉月别的不说,至少懂事。别人不愿意做的事,那一定不讨好,她也不愿姨夫那样的人把这件事揽下来。“不用别人帮我,我自己来。”   “嘉月!”   “不用你管。倒是你,”超市门口,郑念初拿了一只冰棍出来。虞嘉月谢绝了林声提出的方法,“看好你的好朋友,别当什么第三者。”   “嘉月,你不能冲动。”林声很怕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做出和王嫣一样的事来。   郑念初把雪糕递给林声,再由林声拿着按在虞嘉月微红的脸颊上,却被她固执地挡开。   “你放心,我没那么下三滥。”   林声明白,她至少能够做到让王嫣不知道,便放心了。“难道你要顶着这种痕迹回家吗?”   虞嘉月一怔,当然不能。这样回家,不知要招来多少问题,家长又不能做什么,平白的忧心难过。   她们坐在积满灰尘的超市门口阶梯上,虞嘉月捂着脸,郑念初则回林声家,告诉大人们嘉月找到了,以免他们时间越久越着急。   林声妈妈听到这个消息,和爷爷一齐松了口气,又不住数落起来:“这孩子,放学不回家,就知道乱跑,这心都跑野了。”   郑念初不知道怎么办好,见爷爷也不反驳,只一味地重复没事就好,她忍不住为虞嘉月辩解起来:“就是逛了一会儿。”   话一说出口就后悔,她怎么能去和林声妈妈辩驳呢。她很怕自己在对方心里的印象会变差,哪怕只有那么一点点。   “逛一会也得跟大人说啊。你可别学她。”   心里一下子就暖起来,这位姓傅的阿姨,林声的妈妈,居然用这样有些责怪地语气跟她说话。她忍不住担心是不是自己在她心里的印象因为这句辩解变差了,但是更多的是那种浸泡在温水里沐浴在冬日阳光下的暖意。   本来不是一句让人开心的话,毕竟她中午不回家,也没有人会说她。可是由这个人说出来,就有一种身份上的错位感,好像这个人会在乎。   她知道,她非常明白,这事大人对别家小孩的客套话。可是心里的这种暖意要漫上来,她根本压制不住,忍不住自作多情,醉生梦死。   “哦。”她说。   傅淮宁想到这个孩子的家庭情况,暗道自己又不会说话了。   “不跟你爸妈说,也跟我们说一声。”   “嗯,知道啦。”   林声是自己一个人回来的,虞三月回家也打了电话说不过来了。她还说,虞嘉月之前一直想要买手机爸妈没给买,今天又提了一遍,被爸妈各敲了一下,还是没门。   精心多做了两道的一桌子菜,最终仍是这固定的几个人吃。虞三月惦记了那么久,只吃了几块肉尝了尝鲜。   “不关你的事,年轻人打打闹闹罢了。”   回到房间后,林声是这样宽慰郑念初的,这让郑念初很奇怪。这似乎是一种成年人的思维,被一个孩子用在同龄人身上劝慰,听起来冷血又怪异。   郑念初不清楚,她只是非常直接地觉得怪。“可是,伤到人了。”这个伤比起身体上的伤,更多的是虞嘉月动的怒,加重了郑念初的愧疚。无论如何,这事因她而起,虞嘉月无端代她受难。   林声正色道:“无论怎么样,跟你没有关系,好吗?”   这语调太过温柔,温柔到让郑念初迷惑着点头。   到了晚上,父亲没有回来。郑念初晚饭后又出了房间,来到厨房,手上是林声中午塞给她的食谱,据说上面有炒土豆丝的做法。   食谱用的铜版纸,很厚,一本书根本没有多少页,她很快就找到了那道在家常菜序列的酸辣土豆丝。   她先是开了油烟机,找出冰箱里的土豆,按照菜谱上条晰理清的做法一点点准备着。   用刨丝刀刨成丝,切了青椒,倒油,放菜,一气呵成。   连盐和醋都没有放多或者放少,好像天生点了这个技能一样,第一次接触就能摸到头绪。她不禁感到兴奋,想告诉林声。可是一回头,空荡荡的家里,根本没有这个人。   明天吧,明天告诉她,自己会做菜,而且还不错。   郑念初对着一碟自己炒的土豆丝,沉默地看着窗外。 第15章 离婚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虞嘉月记得越深刻,越压抑得不动声色。反倒是对于郑念初,找不到合理的理由让她吃亏,虞嘉月就压制不住反感,动不动冷嘲热讽,好消解消解心中被迁怒的意难平。   常理她懂。这种事确实和郑念初无关,撞上了王嫣是她倒霉,怪不得郑念初。可因她而获的那一巴掌总让她怒气上涌,无发消退,凭什么郑念初倒成了无事人。   面对郑念初的过意不去,她对自家姐姐说:“我提醒你还是离她远一点,别人忌惮她爸,专挑软柿子捏,谁和她走得近谁没有好下场。”   虞三月迟钝地听出来一点其中的意思,装聋作哑地没接话。   “也不能这样说话啊。”林声说。   “难道我说错了,你就这么维护她?”   林声理开自己的分析:“别人为什么忌惮念初,不就是知道了她家的情况。别人是怎么知道的呢?”   她明显意有所指,很快让虞嘉月想到自己此前的所作所为。她曾在得知郑念初家境时,有意地引导这些消息传播,甚至歪曲。也许,如果当初没有这出,之前的那件事就不会发生。   好,是她理亏在先。“愿你爹继续庇佑你吧。”她不再说话,也希望以后与郑念初再无任何牵扯。   场面安宁了下来。林声的目的达到了,她用的,恰恰就是虞嘉月的手段。   当初班里经常能听到的言论都是郑念初家有钱的论断,有了王嫣这样明显的先例作为前提,人们很容易以为她也是生意人家的孩子。林声就明白,虞嘉月在传播消息的时候不至于撒谎,因为时间久了很容易被揭穿,但是一定语焉不详,产生了误导。   这次,林声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以王嫣的家世,交友圈子,以及她的男朋友燕长烁,她得到的一定是更准确的信息。郑念初父亲的工作单位,甚至职位,熟悉的人。断然不会是由虞嘉月的谣言里了解到的,根本就与她无关。   虞嘉月如何利用别人的心思,林声就如何利用她的思维。前者对郑念初无利,后者对郑念初有益。正是此消彼长,两相抵消,也算一场因果循环。   只是,虞嘉月单方向对郑念初的梁子算是结下了。   少年人的生活总是过得像放多了味精,怎么尝怎么鲜。然而大体上终归是平平淡淡,除了学习就是愈来愈少的玩乐。转眼,少女们都快要中考了。   阳光微暖的四月,连吹起裙子的大风都要温柔两分。郑念初说是借了林声的味道,倒把林声惹笑了。   她在杂乱的纸张里语焉不详地写道:她蒙昧地说着不自知的情话时,眼里的单纯更叫人触动。   这是一个过于舒服的周末,四个人聚在林声家,双胞胎在书房,郑念初和林声在卧室,各自做着作业。   卧室的门被敲了两下,然后归于平静。屋子里的两人对视一眼,林声无奈地说:“我过去一趟。”   书房里虞三月笔下不停,虞嘉月却被难题绊住,望着书柜发呆。   “三月,你做了吗?”林声问。   “没有呢,那么一小题,肯定是做最后一题大题的第三问用的,扣不了多少分,我不做也行。”   林声不知道是气还是笑,一班的学生成绩都不差,然而在这些好学生里,虞三月却只是勉强够上中等。“你还真是不求甚解。”   虞三月只当是夸奖了:“还行吧,心理素质比较好。”   这下连虞嘉月都拿奇怪的眼神看她。“你知不知道初中这些东西都是基础,当然要每一题都会做啊。不然你今天差一题,明天差一题,到时候十二中就是为你准备的。”   十二中的高中部是众所周知的公立学校里最差的。   “那我去十二中吧,差生里头我就是最好的。”   虞三月的乐观让另外两人无话可说。   关系很近的同龄亲戚之间,多数情况下如同兄弟姐妹,很难有什么隔夜仇。之前因为那场无妄之灾虞嘉月生气林声对郑念初的暗暗偏袒与维护,很是疏远了林声一阵子,连她姐姐都没讨到多少好脸。可时间长了,林声又老是来帮她,渐渐地,那些不愉快也都差不多了。   只是对郑念初,她还是无法抱有好感。   吃饭的时候,她就直言要回家。傅女士怎么能让:“吃饭的点了,你非往家跑干什么。”   虞嘉月瞥了郑念初一眼,说:“你家桌子坐不下。”   “你是有四百斤吗,还坐不下你了。”   虞三月也笑话她:“坐不下坐不下,阿姨你们家庙小。”   “滚,”虞嘉月马上听出来这是骂自己呢,“我是王八那你也是王八!”   这顿饭终于还是都坐下吃了。   郑念初想,好事情和坏事情总是交替而来的,她白日里吃了回顺心的,到了晚上,才会有不顺心的等着她。三个人吃着晚饭,没有人说话,饭桌上的气压很低。敏感如郑念初,很快察觉到了不对,但她什么话也没说,匆匆吃了饭走了。   她坐在桌前,对着窗子写作业。门没有关实,外面的说话声传进来。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对你是什么样的这么多年你还不清楚吗,我当年二十多岁,等了你几年才等到——”   “别说了!”   “我为什么不说?难道掩盖它它就不是事实了吗?”   “你非要重提这些不能放到明面上来的旧事吗!”   “我为你吃的这些苦,都成了不能提的旧事了?郑风,你自己摸摸良心,要不是你给我希望,我哪会为你浪费那么久的青春!”   面对这样的质问,郑风显然是哑然了,他沉默了很久,说:“所以你现在后悔了,要离婚是吗?”   尤敏深深地呼出一口气:“你还是这样想?”   回答她的是郑风的又一阵沉默。   “好,这件事我不提了,到时候你真出了事,也别怪我不给你养孩子。我也没有什么钱,养自己都困难,拿什么给你养孩子。她的监护人你可别给我,没钱我做不来,饿着她了她再去告我。”   客厅里就此陷入寂静。   不久后,尤敏拖着她的鞋去了卧室。她打开房门的时候,父亲还坐在饭菜凉透的餐桌上,按着太阳穴,眉宇间皆是愁苦的倦色。   “念初。”   郑念初应声走过去。   “你傅爷爷最近身体好吗?”   郑念初不知道他为什么问这种问题,如实地说:“他最近腰疼。”   “哦。”他只是随口问一问,真问出了事又不知道说什么了。   这么平淡的一句之后就再也没有了,郑念初倒了杯水,又回到自己的房间里。   似乎应了虞嘉月那句诅咒,郑念初觉得很微妙,她的父亲可能真的无法庇佑她了,尽管她个根本不清楚,父亲到底给了她多少庇佑。   主卧的房间门又开了,郑念初想,这是父亲回屋去了。没有关实的门泄进来客厅里四月夜晚的凉风,她穿着拖鞋,感觉到光着的脚后跟发凉,便起身去锁门。却听到尤敏的声音。   原来是她又出来了。   “燕局长那里怎么说。”   父亲的声音发着愁,不想多说:“还能说什么,就是那些话,问事情没个准信,问他自己也没个准确态度。”   “我说真的,他那个宝贝儿子,也在一中,你不试试拉近拉近关系?”   郑风急忙抬头,眼神里都是控诉。   “你先别发火。”尤敏在他之前出声按捺住他的怒火,“我就是提个醒儿,做不做由你。这事也不可能我来帮你做,决定权在你那儿呢。”说完又很潇洒地从哪来回哪去了。   凉风从阳台进来,又不知从哪扇窗户穿过堂去,漏了一缕钻进郑念初的脚踝,冻得有些麻木,阴邪寒冷,全然失了白日温柔,好似岁月无情。   “哎……”   客厅里传来这样一声长叹,郑念初合上了门。 第16章 吃饭   林声发现最近郑念初偶尔会走神,很不寻常。   “你做数学也走神,看来是题目太简单了。”   郑念初接受她的揶揄,就轻轻笑。“我爸可能要离婚。”   林声就觉得很是新奇,她算是头一回在郑念初口里听到对于她父亲的称呼。“他们感情不好了?”   郑念初摇头:“不知道,但是他遇上麻烦了。”   她好似发觉自己说得不对,又改正道:“也不算麻烦,大概是他应得的惩罚。”   即使她知道林声不会说什么,她比成年人还要守口如瓶。但因为主人公是自己的父亲,郑念初很难用同学们常用的说辞来形容郑风,找到一个比较模糊的说法告知了林声。   “尤……他现在的妻子想要离婚,把钱分了,说以后养我。”   “所以呢?”   “林声,你知道吗,这太可怕了。”   “比成为孤儿还可怕?”   “是的。”   比成为孤儿还可怕。   这样一想,郑念初觉得眼前光明了许多。其实她怕的不是一个人活着,而是像附属一样活在尤敏的身边,那将失去人格,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冷漠中,她可能爆发,可能妥协,甚至,她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想通了之后,连父亲的即将出事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了,至少那不是最坏的。   她没有发现林声低敛的眉眼中,有些深沉的表情。   事态越来越严重,郑风现在过的是惊弓之鸟的日子。眉眼间的纹路从这张也曾清秀过的脸上一道道地印下痕迹。他坐在沙发上,一会又站起来倒水,看见楼下小区里穿行的汽车,转到阳台上看车牌。楼层太高,看不清楚,他却没有再回到客厅,就站在阳台上,手里端着一杯水。   卫商敲门的时候他还没反应过来,对上那张似笑非笑的脸忍不住泄露了情绪,很快整理好,请他进来。   形势容不得他端什么架子,他和善地问,像一位长兄:“听说你谈了个女朋友。”   卫商笑笑:“是啊,刚求了婚,你看我年纪也不小了。”   “这么快,跟我当年似的。有时间可以一起吃个饭。”   “等过阵子,最近比较忙。”卫商在沙发上坐下,手机随手放在一旁,“你太太和念初都不在啊。”   “是啊。”这样的寒暄,急的自然不是卫商,而是他自己。心底的念头压不住了,他开门见山地说:“小卫,这次你一定要帮帮我。”   卫商眉头一皱:“郑哥这是怎么说?”   “我猜你听说过了——”   “这个事我是知道,”卫商伸出手匆匆打断他,“问题是,我真的做不了什么。也不是想推脱,可你想,我不过是一个律师,在这个小城市甚至都算不上站住脚。我说话有什么用呢?但如果你有确切的证据,我倒是可以大胆地接这个官司,那没什么说的,我叫你一声郑哥,该帮当然要帮,就是不拿钱也不算什么。”   他一双有神的眼睛紧紧盯着郑风,面上的笑意淡淡的,却看起来很真挚。郑风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缓缓垂下头去,他要怎么给出证据,他哪来的证据,他根本不知道他被查的是哪一块儿,还是哪一块儿都有。   最重要的是,他确实并不无辜。   他只能诚挚地恳求道:“看在我们交情的份上,小卫你帮我这一回。这么多年了,我从来没求过你,这次真的,希望你能我帮我。”   卫商无奈一笑:“郑哥,我只是一个律师,哪来什么滔天的手段。”   这笑声在郑风耳里,叫他听出轻微的讽刺,可现下却没有细究的精力。“念初。”他急着说,“就算看在念初的份上,你也不想她的孩子变成孤儿吧,念初还小,她不能……”   “念初?我这么些年来跟她没见过几面吧。不过如果她需要,我会尽我所能伸出援手。只是,”卫商啧了一声,“只是我过几个月就结婚了,得经过我未婚妻同意。”   郑风才终于相信,面前的这个年轻人对于自己亡妻的情分,并没有延续到亡妻与他的孩子身上。又或者说,对于亡妻的情分也淡了。那么放诸于自己身上,更是难得有所谓的交情。   这种程度不行,郑风后退一步,目标瞄上了卫商的关系。   “我能理解,你们律师嘛,按法律说话。这样,我记得你认识王秘书,你给我搭个线,我自己出面。”   “王秘书?可能有点问题,他家里最近有丧事,现在去找是不是不大好。”   郑风眉心拧得老高,又带起了他的上位者架子:“那潘政委呢?他家里总没死人吧。”   卫商拾起手机,划开又按灭。“郑哥,实话说吧,现在这个情况你也清楚,这次的风波不小,谁都不想触霉头。你再找别人也是一样,至少这个小城里,大概是没有人能帮你了。我也不是不想帮,可我帮了也没用啊。况且,我只要开了这个口,以后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郑哥,你也体谅体谅我啊。”   “我未婚妻还等着我,我先走了。”   厚重的大门开了又关,郑风连目送都没有,他把脸埋在手掌之中,终于不再自欺欺人。不像上次,他还能全须全尾地逃离自己沉浮了很久的圈子,到新的地方来重获新生。   不,那不是新生。   那不过是回光返照。   如今,大概是真的气数尽了。   突然,他又精神抖擞起来。他还年轻,哪里就气数尽了?   郑念初跟着父亲坐上车,外头正是晚霞尽褪的蓝黑色天空。时间向五月靠近,日期在春分和夏至之间,太阳越过回归线,落日的时间渐渐向夜晚倾倒。收音机里主持人报了七点的时,说出点歌人的曲目。然后属于一些年轻人的歌曲随着激烈的鼓点和电子乐器迸裂出来。   郑风用劲按向关闭,没按到,由着那令人烦躁的声音多想了两秒才按对了位置,关掉了它。   “我们去哪?”   郑风扭头看了她一眼,她的一缕头发挂在座椅靠背上,他突然想去把它捞下来,给她整理好。   女儿阻止了他:“开车。”   他很顺服地将目光专注地投向前方,想了想说:“去吃个饭。”   话少的郑念初却突然不依不饶:“去哪吃饭?”   郑风开始敷衍:“去外面,一个不错的饭店。”   “和谁?还是说就我们俩吗?”   郑风就突然想念那个不声不响的闺女了,说起来也挺不是东西的,平时没想到她不声不响的好,还要说她性子怪,现在她说话了,甚至有一点健谈的倾向,却又希望她不声不响。   “和一个朋友。”   这个城市很小,出租车绕城转上一圈都花不了多少。但是随着车越开越久,郑念初发现她还是低估了这里。他们经过了很多林声和她没有走过的地方,淮海市突然就在她眼里陌生了,和父亲一样。   郑念初偏过头看这个已经步入中年的男人,他应该很累吧。和妈妈在一起时的那个男人突然就变成了这样,从前的印迹再也难以看出来了。妈妈是模糊的,至少还有点印象,但那时的父亲已经被眼前的形象改变,消失了。   他应该很累吧。   隐蔽的小馆子,走进去却别有一番天地,没有金碧辉煌,却让郑念初知道准入的标准有多高。有人领着他们进去,一间不小的房间里,除了必要的餐桌,还有一处喝茶的地方,茶具很是讲究。   他们坐了很久,郑风为女儿叫了一些点心,郑念初一点一点地吃完了,他等的所谓“朋友”才姗姗来迟。   “来晚了来晚了。”   两个大人寒暄了一番,又按着孩子的头交换了对长辈的称呼。服务员就开始上菜,他们略吃了几口,便移坐到茶水处,留两个小辈在饭桌上慢慢吃。   大人的谈论声往往带着笑,叫孩子们听来都太尴尬,但是大人们笑久了,也听久了,就没什么。郑念初很容易过滤无关的声音,她清楚地听到燕长烁微微地清了清嗓。   她筷子还没有离手,和右手一起放在桌上,观察着燕长烁的表情,感受他无意中传递过来的情绪,在他开口说话之前先行截胡:“我知道你。” 第17章 无心   在郑念初看直直看过来的时候,燕长烁也大方地打量着对方。高中部与初中部夹着一堵墙,两扇大门一南一北,他听过很多次郑念初的名号,却没有真的和朋友们一起去看过。现在看来,确实是好看的,论气质的独特,她还比王嫣更胜一筹。燕长烁甚至可以断定她跳过舞,舞种还不单一。   郑念初的声调很平淡。不是紧张,也不是那种读书般的木头式,是一种非常平淡又轻灵的声调,是活生生的,叫燕长烁察觉出新鲜来。又说的是这样的话,平时也没什么,郑念初这样说,他听了面上不表,心里也是有点自得的。这点自得从眼睛里透露了一点出来,郑念初看见了。   “你有女朋友。”   燕长烁一愣,没想到郑念初第二句会是这个。太直接了,把他刚刚YY出的旖旎心思浇了个通透。这两年愈发成熟带给与从前不同的责任感和道德感,他也不是说真要和郑念初发生什么,只是眼前坐着这么好看的一个人,她还主动和你交流说认识你,就不自觉地会脑补,会臆想。   人的心思不由自己控制。和王嫣谈恋爱的这一年多里,他凭着自己的责任感管制了自己无数次,但是看到漂亮的女孩子心里怎么想就不是他需要管理的义务了。   这下被浇了凉水,彻底连点想象都毙掉了。然而对女孩子,对漂亮的女孩子,对着那长长的少年梦里的黑发,他无论如何总要比对其他人绅士两分。“你怎么知道的?”他仍然微笑着问。   郑念初还是之前的平静的声调,那声调燕长烁觉得新鲜:“她找过我朋友的麻烦,让我离你远一点。”   燕长烁脸上的微笑登时僵住了。   郑念初这几句话不可谓不毒。调起来少年的兴趣,头一句话就使得燕长烁很乐意在今晚的餐桌上与她发展一段清清白白的暧昧,心照不宣地互相撩两把。然后一句话浇灭,利落地点明了燕长烁的恋爱状况,直接把女朋友摆上桌来,亮堂堂地展示着,好像嘲笑他的自作多情,责任感缺失,叫他赶紧歇了这种心思。后来燕长烁只想真正清清白白地和漂亮女孩子说说话聊聊天,毕竟对着一张好看的脸怎么都是一种享受,她又祭出这一记冰冻之术,将少年残酷地冻在当场。   妈-的,这天是聊不成了。燕长烁不过短短几句话的时间,情绪经历了大起大落,而且顺序是先起后落。少年的肆意让他情绪外露,自尊又让他按捺到极致。   这个女孩子当真是怪异,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一开口就把天聊死了。此时燕长烁的尴尬还不是没有话题的尴尬,而是被逼迫着拿出认错的态度去道歉,问题是这破事又不是他做的。他不想把王嫣的错绑在自己身上,把王嫣也彻底绑在自己身上,他自认为两个人只是年少时谈谈恋爱,还没有到共同承担责任的地步。但关系显然,按理他是有责任替自己女朋友道歉的。   郑念初其实完全是无意识的,每一句话说出来之前她并不清楚会有这种效果,她只是在说一个事实而已,她只是真的,想把这件事告诉对方,无论他会是什么反应。她认为应该说。   王嫣拿他做筏子,找她身边的人的麻烦。虞嘉月又因此把仇恨记了一部分在自己身上。无辜的人那么多,凭什么他就能全身而退,还无知无觉。   但是燕长烁的一系列表情变化,从最开始的细微到后来实在崩不住,让她觉得惊奇,自己的话似乎起到了奇怪的效果,一种让她感到爽快的效果。   那这一说倒还是很值得的。   不仅是年轻人这边氛围不够好,两位父亲也并没有谈得宾主尽欢。一边虚情假意地礼貌笑着,一边连这种笑容都差点欠奉。   车缓缓停在楼下。熄了火,郑风很久没说话,也没有下车。   过了一会,他去掏烟盒里的烟,烟盒却已经空了。郑念初从面前的储物柜里拿出一盒新的递给他。他愣了愣,突然才发现女儿还在车里。   这样的场面持续了几秒,车里一直寂静,郑念初默默地看着,不知道在想什么。最后他接过烟,用打火机点燃了。   车窗缓缓摇下,乳白的烟雾顺着空气消散,想升上天空也注定是枉然。在九点多的夜晚,大多数事物都安静下来,居住区域外头的吵闹也被削弱,一盏盏灯光都是无声的故事。   “我对不起你妈妈。”这个时候,郑风突然开口说道,语气里有怀念,这遥远的怀念也勾起郑念初的思念。   她也曾想过,妈妈在的话,事情一定不会是这样的,小时候一切都是好的,是稳妥的,是安宁的。连父亲也是细腻温柔顾家的。甚至,也许她像林声的妈妈一样,掌握着一个家的威严,让父亲微笑着妥协。   “我也对不起你。”   事已至此,他回天无力。以后会是什么样,只能听天由命。郑念初跟着她都越来越不幸福,他不知道自己还能给她一个什么样的安稳幸福的环境。   “我不能,再对不起她了。”   风吹进来,带进来一缕已经散到外头的淡白的烟雾,直直呛进郑念初的鼻腔里,她受不住,轻轻地咳嗽。   不知道林声现在在干什么,九点多,她应该早早地洗漱过,在她的小房间里开着灯做作业和看书,墙壁传来爷爷的轻咳,她就倒一杯水过去。她的爱好就是看书,不像自己,没有什么爱好的。倒是有一两项特长,但是到了淮海市之后,父亲就没有给她报过班,她的舞蹈服呢,好像也不知道收到哪里去了。   在换了环境之后一切都既简单又单调,好在有林声。   林声,林声。   林声…… 第18章 荒谬   林征望回到卧室,妻子眯着眼,问:“谁打的电话。”   林征望不知道怎么会,张嘴居然敷衍了起来:“没谁。”   话毕见傅淮宁瞬时清醒,用质疑的眼光看着他,他才猛然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什么事,如实地交代了:“郑风,他出事了。”   傅怀宁精明的眼又露出了惺忪的睡意:“就你那点人脉,他出事了找你也没用。快睡吧。”   背靠着妻子,林征望缓缓躺下了,眼睛却无论如何也闭不上,烦乱的思绪妄图在漆黑的夜里藏身。他安静到连呼吸都静默,这让傅怀宁察觉出自己丈夫的不对来,但长夜在即,白日才是谈事的时间。   自从第一次做饭成功,郑念初就时常做一做自己喜欢的菜色。她记得她妈妈做饭很好吃,大约是回忆自带的滤镜,放大了长处,磨灭了太多不好的地方。她以回忆,就甜甜蜜蜜无法自拔,只觉得妈妈什么都是好的,光辉得像个圣人。   要是以后有机会,她想做给林声尝尝看。   父亲见她自己做菜,愁苦的脸上泛起零星的喜意,尝了一口,说像她妈妈的手艺,再想下筷却发现那一双竹筷足有千斤,无论如何也提不起了。   “你闺女亲自做的,你不多吃两口。”尤敏向着郑念初说起好话来。   她吃饭百无禁忌的,就算是一向不喜的郑念初做的菜,也能心情轻快地吃几口,好似会做菜的闺女是她亲生的,郑风反倒是个后爸了。   郑念初做了饭,又刷了碗,出来想把剩菜或留或倒,就见父亲把那位卫先生从门口迎了进来,而尤敏已经不在客厅了。她知道,卫先生是个律师,一个很有能耐的律师。   律师这样的职业,郑念初是知道的,他们按着法律,说出符合自己立场的话,如果有漏洞,就明目张胆理直气壮地钻进去。道德不是他们的行事标杆,胜负才是。   父亲三番两次找这位年轻有为的律师,一定是看上了他的能力。可他如今还这样愁眉苦脸,也就说明了,即使是这位律师也无力回天,又或者,人家根本没有想着替他回天。那么这次来,又是为了什么呢?   很清晰了。   她想到昨天父亲说的那番话,对不起她,对不起妈妈,不能再对不起尤敏。   “坐。”郑风引着卫商坐下,风轻云淡的脸上眼眶有些深陷,能看出他的心情并不明朗。   “这次找你来,是想请你帮我处理处理离婚的事项。”郑风说。   卫商了然地点头。   “你嫂子她不知道听谁说的,说离婚能保存住一部分财产。”郑风说着说着不好意思地笑了,“你别见笑。”   卫商又从容地摇摇头,也淡淡地笑着。   “她的意思我知道,大难临头各自飞。我能理解。钱是没办法了,但离婚,我还是选择成全她。她年纪也不大,青春都在我这里耗掉了,总不能还继续耽误她。如果真的可以给她留一部分钱,我希望你可以尽力帮帮我。”他转头看向餐桌旁的郑念初,那孩子的眼睛他很难读出什么准确的字眼,现下郑风一眼就明白了,她不愿意。   但是,小孩子能明白什么呢。   “我不能相信她所谓的情分,她自己也很诚实地说过。我希望能看在钱的份上,至少把她带到成年吧。”   卫商爽快地担下了这件事:“我一定尽力,你放心。”   不知道是不是当了父亲就很容易愚蠢,卫商不相信郑风看不出尤敏和郑念初二人之间的关系,居然还希冀着他们离婚之后尤敏能够抚养郑念初,这不是痴人说梦吗。   那个面容清秀的,像极了他师姐的女孩子,脸上没有一点师姐的阳光活泼,与她自己小时候的模样也迥异太多。多少年来,阴郁绵绵柔柔的刻进她的骨子里。她小学时,他曾偷偷地去看过她,看师姐不在后,她过得怎么样。那天太阳特别好,孩子们都被老师带出来玩,她太特殊了,格格不入到他摘下眼镜都能一眼看到她。   倒是最近,他刚进门时,在她脸上发现一丝细微的温暖,不知是什么人又让她快乐起来。然而,在听到大人们的对话之后,那一丝温暖也被阴云遮盖。   他听到这个孩子淡淡地问:“你要把我给她养吗?”这个“她”指的是谁很明显。   他又转头去看父亲的反应。郑风面有难色,但很快想通了,明明白白地告诉她:“是的,我可能照顾不了你了。”   “我不愿意。”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掷地有声的态度。卫商突然又看到了一点师姐固执的影子。想来血脉的传承里总有些东西是截然不同的环境都改不了的,就刻在血液里,在基因里。   郑风觉得好笑:“这不是你愿不愿意的事,没有人能照顾你了。我只能托你阿姨再照看你几年。”   怎么会没有人呢,郑念初想,林声不就——   她眼神有一瞬的错愕,忙避过这些大人的视线转过身去收拾凉透的菜碟。林声,当然不能照顾她,她们都太年轻,甚至年幼,照顾自己都不行,何况别人呢。这一年多来她们相处地太愉快了,一切都太过于美好。   尤其是前年,她在林声家度过了很多个中午,她们躺在一张小床上,天冷的时候温度互相传递,很暖和。日子过得就像碗底堆满了砂糖的糖水,那甜味一丝丝晕上来,甚至能看到实质的形状。   在语文成绩提高之后,她失去了能够天天跟在林声身边回那个房子的理由了。当时是很难过的,但是林声又来邀请她,有时是周末,还有嘉月三月两姐妹。她忘乎所以。那不是她的家,林声只是她的朋友,不是她的家人。朋友能说的话很多,能做的事很少,至少照顾对方就不在其列。   她刚才只是把林声当成了无所不能的人。即使父母不同意,她也能够说服。可是,问题是她为什么说服父母照顾她呢。   她自嘲地笑了,自己真是又天真又自私。   “如果有钱,我也可以自己照顾自己。”   为什么不行?她会做饭了。很多不会做饭的人都能拿着钱活着,她为什么不可以呢?   “怎么能一样呢。”郑风很是头疼。尤敏和女儿关系不好,他当然知道。可是现在是计较这些的时候吗?她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女孩,谁能放心她一个人住。   “到时候连房子都没有,你去哪里住!大街上还是桥洞里?你怎么不能懂点事,我要怎么放心你一个人,房子到时候给不了你,你就是一个没有监护人的孤儿。”   卫商适时地缓解了一下气氛:“说孤儿就不对了啊。”   郑风没有在意他指出的错误,没有监护人,是不是孤儿又有什么区别呢。“你阿姨虽然和你不太聊得来,但吃的穿的都没有短着你,得有一个我信得过的人愿意照顾你我才能安心啊。”   “既然知道会这样,你早干什么去了。”郑念初忍不住诘问,如果真的不放心她,当初就不该做不应该做的事。   郑风被问得一怔,苦口婆心的面色一转,却恨她的不理解:“拿小孩子的那一套让大人遵守,你什么时候才能懂事啊!”   他以为自己晓之以情动之以理,郑念初该明白了,像尤敏一样拿出体贴的态度来,让他放心。但是不行,还是不行。如今他的耐心也耗尽了,在泥足深陷的困境里,他抛开自己的苦难,自认做的已经可以了。事情已经定了,女儿态度反叛,只能让尤敏多担待。   事实上,郑念初麻木地把菜倒进垃圾桶,她比父亲更加失望。   中午林征望从书房出来,傅淮宁就断定他一定有心事。他不说,她也就不问。   问题是她爸也有些不对劲。吃着吃着饭,就停下来,眉目低沉。   “怎么了,我哪道菜做咸了?一个个愁眉苦脸的。”   林声很倒很正常地捧场:“怎么会呢,我妈做什么菜都好吃。”   林征望犹豫着,开了口:“阿宁,我……”   傅淮宁打断他:“做的好吃就多吃啊,别给我剩一大堆,倒又不舍得倒,留着下顿又全吃剩菜。”   林征望被噎了回去。其间,他又挑了两回想说,都被傅淮宁堵住了。   一家子吃完饭都默契地坐在饭桌上,没有一个人离开。爷爷单手拄着拐,回忆着往事。   傅淮宁看透了一切,这个家里除了她之外的人都对这件没有出口的事商量好了,他们知情,他们同意,现在也要围着她逼着她来点头了。她直截了当地问:“说吧,你们三个想说什么?”   林征望:“阿宁,我,我想……”   “妈,我想把念初接到我们家养。” 第19章 水晶   郑念初晃荡在小区楼下,一只大狗围绕在她身边窜来窜去,她从塑料袋里捏了块肉扔给它。   她被父亲塞了点钱,让买点自己喜欢的东西去,不要打扰大人谈话。郑念初大多时候很听话,知道那些东西大概很不需要她知道。想不到喜欢什么,她就去超市里买了食材。卖肉的大爷听她说是自己要做菜,还贴心地帮她把肉切成片儿。   “这么厚行吗?”大爷问。   “嗯……可以吧。”   大爷又独自念叨,说做这个菜就要厚一点的肉。   她想做一道林声很爱吃的咕噜肉,酸酸甜甜的,她也很喜欢。但是尤敏不喜欢,所以家里没有必要的番茄酱,郑念初就一直做不了。   大狗吃得很开心,很快吃光了,摇着尾巴还围着她。   “你养的狗吗?”   迎面遇上了从楼里出来的卫商。   “不是。”她根本不认识这条狗,只是觉得她的毛很暖和,像阳光的颜色。   卫商就站在那里,不走也不让路,似笑非笑。郑念初不明白什么意思,但也像一个父亲说的正常孩子一样问他:“你中午不在这里吃吗?”   她说“这里”,不说“我家”。   卫商没有回答,反倒问:“今天的午饭是你做?”   “或许是我吧。”尤敏不做的话,就是她来做。   他说:“我倒是想尝一尝你做的饭怎么样,可是今天不行了。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好似是熟悉的人在聊天,郑念初随着他的节奏微微侧耳,听他的提问。   “你希望我帮他吗?你的父亲。”   “如果我说是,你就能帮得到吗?”   “如果你说是,我可以试一试。”   郑念初明白,他这样来找了自己,却还只说试一试,只能说明他自己也不确定有没有这个能力去做成这件事,又或者说对他而言很难。郑念初不想拉一个与这些事情无关的人来蹚这趟浑水,尤其是这个人还对她表现出深深的关切。   卫商问:“那么你希望这样吗?”   郑念初说:“不,他做了错事,应该受到惩罚。”   卫商又问:“那你知道她会受到什么样的惩罚吗?”   “我知道。”郑念初说。无论什么样的惩罚都是他应得的。她依旧不是小孩子了,知道事情的严肃与否。从小到大受到的教育,从妈妈那里,从老师那里,都足够光明正大。她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做对了事就有奖赏,做错了事有惩罚。不会因为这个人是她父亲就有所改变。   “那好,”卫商走近她,帮她理了理鬓发,说,“如果你父亲不能抚养你,我会尽力,代替尤敏成为你的监护人。”   郑念初惊讶,看着对方真挚的眼睛,说:“谢谢。”   他们就这样擦着肩往两个方向走,一个匆匆往别处赶,一个悠悠向归处去。   郑念初的心里不知道有多温暖,五月的阳光和煦地洒下来,反射着同样温暖的大狗的毛色。原来还有一个人这样在乎她,关心她,像一个标准意义上的亲人。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饭桌上傅淮宁质问道,神情严厉。   “不是,”林征望心虚地解释,“林声的意思是让念初,到我们家来住一阵子。”   傅淮宁又不糊涂,逼问道:“住一阵子?一阵子是多久?”   “这……”   “她姓郑,又不姓林,来我们家住什么住?”   林征望忙说:“不就是昨天跟你说的那事,郑风他,他知道自己要出事了,可能顾不了念初。我寻思着,把她接过来住一段时间。”   “他现在知道自己要出事了,早干什么去了?干那些缺德事的时候想过他闺女吗?”这话说的竟与郑念初如出一辙。傅淮宁冷静的嗓音渐渐拉高,积聚着气势让林征望无法开口。   但他到底还是开口了,压低音量,和缓地说:“现在不是谈论这个的时候。如果他判了刑,念初就没地方去了。好歹……也算是亲戚。”   “亲戚?多远的亲戚了!我们从没高攀过他。别人孩子没地方去就来我们家,你当自己开福利院呢。郑风不是朋友多吗?哪个受过他恩惠哪个就帮他养啊,我们家拿过他什么。”   林征望无奈地喊:“阿宁,你难道……难道要看着念初跟着她那后妈,天天被关在门外吗?”   傅淮宁的眉头松不下来:“林征望,我也心疼那孩子,但是再怎么心疼也不是这个心疼法,我们家现在这两室一厅的小房子,一间还要分成两间住,哪里还能再养一个。”   学校分的房子面积不大,隔开了一间卧室,刚刚够这个家庭居住。   “她可以和我住在一起。”林声说。   坐在这张桌子上的人都知道,住不下只是一个说辞,一个用来拒绝的说辞,不至于导致争吵,能够和平且有理有据地谈判。   林声说完,傅淮宁神色一怔,气急反笑。“你们商量好了是吧,就等着把我头往下按呢。”   她的目光看向林征望,林征望不敢对视,她又转向林声,林声倒淡定得多,眼观鼻鼻观心,就像没有参与一样从容。   爷爷握紧手中的拐杖,又松下了手劲,在寂静中发声:“淮宁。”   傅淮宁更加气愤:“连你也参与了是不是!你就是这种性子——”   “阿宁!”林征望按住妻子的手。傅淮宁强制性压制自己的怒气,至少不能让自己说出糊涂的话来。   “淮宁,”老人缓缓说道,“念念是个好孩子,她跟郑风不一样,你不要怕。”   “爸……”傅淮宁幽幽叹息,“我怎么能不怕呢……我怕她怪我啊……”   老人抹一把眼睛,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屋子里又出现静默。他抽了抽鼻子,年纪大了感情容易波动。理智上过得去,可是一说,还是忘不掉。“淮安现在过得很好。”   “过得好难道就能抵消掉他郑风的错了?他到现在都没道过歉。”   大人激烈的话题到这里就戛然而止了,林声低眉敛目,眼皮子下的眼珠动了动,盯着残羹冷炙的桌面,什么都没问。   父亲告诉她郑念初的处境时,她还很是苦恼了一阵,不知要怎么说服父母把她养到家里来。   她本来想着要从爷爷突破,和爷爷一起说动父亲,三个人一起,无论如何也要让她妈也同意。林征望却先一步问她:“如果念初来,和你住一间行吗?”   在郑念初来之前,她从来没有想过上着学的日子里就能遇见这样的一个人。从前,她因为自己那份超乎同龄人的成熟与睿智,总怀着成年人的高傲去看待身边的同学,包容他们,对他们满怀悲悯。   尤其年幼时,这种包容与悲悯被敏锐的孩子们轻易捕捉到,那种高高在上的,俯视着他们的倨傲,使他们人人都说,林声是个很好的人,却发自内心地无法与她成为朋友。   双方都是拒绝的。   他们说不出来,但是下意识地反感于林声的态度,林声也不希望那些做着可笑滑稽事情,拥有着稚嫩心理的人做她的朋友。   后来郑念初来了,她沉默地来,连内心都是沉默的。林声就想,可以,如果她不想也不做那些滑稽可笑的事,尽管她也并不成熟,她仍旧可以和我一起。   渐渐的,她发现郑念初的好处不止沉默这一点。她如何想,她的表情就会说同样的话。有些人的话是和他们的心是相反的,但是更多的人时而说真话,时而说假话。   只有她,她的口与心从来不相悖。   这真是太难得了,她像一个跳过“好孩子”道德阶段的奇怪人,没有习得如何在掩盖内心活动的前提下取悦他人的技能。   一颗黯淡却剔透的水晶,被林声握在手里,藏在身后。   “你们要的根本就不是我的同意,你们早就决定好了。”   妈妈的话把林声拉回到现实中,如今的形式陷入了僵局。他们不是这个意思,可若是否定,傅淮宁就会直接选择拒绝,完全是一个两难的境地。   “妈,”林声退了一步,语气轻松,“她爸抓不抓还不一定呢,到时候再说吧。”   傅淮宁对于女儿的让步并不认账:“要是抓了呢?”   林声把刚才的态度一抛,像平时似的安慰她:“您要是真不喜欢,她就跟她后妈好了,我们一家人,因她生那么大气干嘛。”   这却是顺着她来了,那一下的态度转变得太快,让傅淮宁着实愣住。相继而来的,竟然是洪水般的愧疚。   没有人愿意养这个孩子,要么福利院,要么跟着她的继母。她又回想起那个孩子第一次由林声带着到她家来,就是因为后妈把她关在门外。   那是九月的晴日,外头太阳大,正是上完学饥肠辘辘要吃午饭的时候。她一路从家溜达过来,不知道闻了多少家饭菜的味道。   傅淮宁突然就觉得,现在的林声和刚才的自己一样,冷血得可怕。她用安慰似的轻松的语气,柔软的表情,却让傅淮宁觉得冷血。   自己刚才也是这样吗?   水流击打在不锈钢的池子里,哗啦啦地吵闹,偶尔一两滴细碎的水滴溅起,在她的衣服上形成不规则的深色斑点。   手机一声一声在听筒里响着,水声和这电子声都无波无澜,拉远了她的思绪。   “喂。”   她听着那边传来熟悉的声音,情绪突然就受不住了。“淮安……”她颤抖着喊她,溢满了歉意与自责。   “姐,”傅淮安一下就急了,“你怎么了!别哭啊!” 第20章 客套   “我高高兴兴地大老远绕到高中部,你就跟我说这事儿?”   王嫣眉头紧拧,奇怪地笑着,无法理解燕长烁的所作所为。   对于她的指责燕长烁不为所动,只想问清楚:“你是不是去找过她。”   “是。”王嫣给了他肯定的答复,“是又怎样?多少年的事了现在又翻出来说。”   证实了确有其事,燕长烁张了口又闭上,如是再三,气息随着这一开一闭越来越粗。“王嫣你能不能,”他强制性地顿住,那股子气让他继续指控,“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幼稚!”   王嫣牵强的笑容落下去,平静地问他:“你什么意思?你当年不也这样做过吗?怎么到我这里就是幼稚了。”她不过是说了两句话,就打了一巴掌,她的巴掌又不狠,何况找的还不是本人。   “能不能不提,”燕长烁的语气很硬,“我现在成熟了觉得不妥行了吧。”   听到这个回答,王嫣冷笑一声:“不妥?是这件事让你不妥,还是这件事的对象让你觉得不妥?”   “王嫣,你……”   “看来我是做对了,你对那个郑念初,你们俩,郎有情妾有意的啊!”   自认成熟许多的燕长烁就是听不得这种牵扯儿女情长的冷嘲热讽。“我说王嫣,不能好好说话就闭上嘴自己冷静冷静,好吧?”一副好似有商有量的样子,“还不行咱俩就赶紧分,别给你那小姐脾气往我身上撒。”   风晃动着银杏树的叶片,也挑起她的卷发吹得乱糟糟。王嫣看着燕长烁的背影越来越远,气得鼻尖沁出一点薄汗,指甲在掌心留下深深的印痕。她听了召唤满怀甜蜜地绕过长长的院墙,可没想到会是这样的话题等着她。   可是怒气冲冲的心里还有忌惮,忌惮燕长烁对自己的态度。她不想分手,更不想和燕长烁分手。那是混杂了责任感的复杂恋情,她总觉得与燕长烁恋爱是她该做的事,所以她们家人知道后却没有多说。   郑念初照旧和林声一起放学,她们在拐角处分开,然后郑念初步行十几二十分钟回家。   父亲还是忧心的,尽管他知道他不可能逃脱,心里总还抱着这个念想。万一呢,万一呢……就是这种念想和他的理智混合起来折磨他,让他在丁点的希望里提心吊胆,紧张地整夜失眠,精神甚至有些恍惚。   卫商来过一两回,处理了他们离婚的财产分割事项,办得很爽快,似乎还带走了一些现金。郑念初发现他的包鼓鼓的。   尤敏一直在向他确认,这钱能不能保存下来,她得抚养郑念初,是需要钱的。卫商就含混道:“抚养念初的话,你放心就是了。”   终于,这一天还是到来了。   周五上午,警车的鸣笛声从大门外的街道上响起来,学生聚到走廊往远处看。没过多久,嘹亮的声音又从校门响了一遍。   后来他们还听见远一点的地方也有警车,好像这些生了锈的东西在这一天通通拉出来跑一圈,别让它们生霉或者锈住了才好。   郑念初若有所觉,坐在座位上没动。同学们没了乐趣渐渐地回到教室里杵着了。林声从外头进来,径直走到她桌子跟前,对她说:“中午到我家去。”   郑念初木着张脸,微微点头。   中午到了林声家,看着电视的爷爷忙说想她了,问她怎么好几天不来。“跟你小姨家那两个一样,根本记不起我。”说的是三月跟嘉月姐妹俩。   这几天,她都尽量在父亲身边,尽可能地陪着他,尽管她发现郑风可能根本注意不到这些,他的头发大把大把地落,没有而立之末的从容,掉得像中年人的秋天。   “不是,是有事。”她苍白地解释。   就这样的无力解释,爷爷听了也心宽。“那你以后就在这个家里住下吧。啊?”   林声刚刚开了卧室的门,郑念初也跟在后面,一边穿过客厅,一边跟爷爷说话。爷爷的眼睛放开了电视看着她,她回话的时候也扭头与爷爷对视。   现在,爷爷说完这句话之后,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爷爷方才是说了吧,说要她在这里住下。   是客套话吗?应该是客套话,这种事情太不可能了,她跟这个家庭,或许带点故交,但绝不沾亲。她以前十几年的生活,没有听说过这家人,他们也没有见过面。来到了淮海市,她与林声与这一家人这样亲近,父亲也没有说来拜访。   她的家庭,和这个家庭是不亲的。   林声妈妈也不会同意,她是这个常常感性,总是文艺的家里最理性的存在。让她来这个家住,那太荒谬了,想都不敢想。   可是,爷爷都这样说了,有没有那么一点点可能……   这件事是真的呢?   她太渴望了,渴望到林声进了房间回头看她,她却无法迈出这一步,从与爷爷的交谈里主动离开,无法放弃这一句救命稻草似的客套话。   “怎么了?”林声状若平常地问。   她能说什么,她赖在这一句话里根本不想走,就像个无赖!她唾弃自己,然而再如何唾弃,也难以做出正确的反应。   厨房的隔音不好,傅淮宁听到他们的谈话声走出来,手里还拿着铲子。“你林叔叔跟你说了吗?”   郑念初愣着,疑惑着没说话。   傅淮宁有些不耐,回头张望,天然气的灶台上还开着大火。转过来对她说:“你爸被抓了,我们不放心你跟着你阿姨,你以后就在我们家住下吧。”   她没有用任何商量的语气,通知完后又回到厨房,把门关上,隔绝了油烟跑进客厅。郑念初以前从没有这样的念头,但这一刻却突然觉得,也是为了隔绝她。   没有被惊喜砸到的开心,傅淮宁的这种态度让她更加唾弃起自己的无赖。她不开心,但是充满了安全感。一颗动荡的心厚脸皮地放下来,着陆了。   “你不是说你照着菜谱学了不少菜吗?”林声没有表现出她对这件事的态度,只是这样问了一句。   这倒是提醒了她,郑念初眼睛里泛出光来。林声真的懂她。她不需要一句欢迎,因为她也知道林声,她很欢迎自己。这事算不得小,阿姨表现得淡淡的不情愿,说明林老师是同意的,不然光凭着林声,不可能有这样的结果。现在她最想做的,就是尽量抚平阿姨的不情愿。   她被林声推着,来到厨房,她甚至还拘谨地敲了门。   林声像推销一样,满脸笑容:“妈,念初会做饭,让她帮你。”   傅淮宁头都没转,手下木铲翻飞,看得郑念初渐渐低下头去。她左手悄悄去碰林声的胳膊,无言地述说着退却。傅淮宁却突然转过身,瞥见了她垂眸也体现在发旋里的不安。   “你俩别碍事,快出去,油烟跑到客厅再呛着你爷爷。”   林声就牵了念初的手,十指交扣地带回了自己的小屋。   傅淮宁又回转过来,看郑念初失望的背影,不知哪里来的感性侵吞了她。   去年她在这里接受辅导的时候,还和林声一样不会做菜。后来的日子里是因为什么去学了呢?继母的忽视吗?谁教她的呢?是自己自学吗?在一道道菜的试验里被刀划伤过几次?被滚烫的热油溅到过几回?一个个问题盘旋在她头顶,每一种答案都足够悲情催泪。   这个孩子被林声推着来,眼里想必是胆怯又勇敢的,怀着希望的光芒在乌黑的瞳仁里,看了一定让人心软。   可她,到底意难平。   “淮宁!”爷爷在客厅喊,“菜糊了哟!” 第21章 长发   等到下午上学,郑念初总觉得全校都知道了。可是知道不知道的,又有什么关系呢。别人只是别人,与她何干。   淮海市动荡的风云终究也影响了这一方小小校园。人们乐于观看处于上方的人们坠落的情节,人们看她的眼神更加露骨与直接。   她从前是一个家境足够优渥的学生,成绩又好,长得出众,而现在,在很多人眼里,她成为了一个罪犯的女儿——尽管事情尚且没有定论——随着那些不为人知的罪行一起游街。   那些视线就理所当然地明目张胆起来。   “看什么呢!”一个女孩捣着她的同伴。   这是一种提醒,她的同伴很快意识到自己的不妥,收回黏着在郑念初身上的目光。“走吧走吧。”   郑念初很努力地在忽视了。   她想起很久前林声告诉她的话,人无法控制自己的想法,那些好奇的,邪恶的,扭曲的,黑暗的,以及充满了攻击性的恶意,但出于善良,他们不会表达出来。   礼数与道德使他们不在当事人面前开口评头论足,所有的打量与品评都只在人后探讨。   这个时候,郑念初突然冒出来一个奇妙的念头,林声的心里在想什么呢?   她悄悄侧过脸,离得太近,余光并不能看见。因此她不知道那温柔的眼底藏着的是怎样的讥笑与嘲讽,嘲讽这些旁若无人对郑念初进行观赏的这些人的道德意识。   “快考试了哦。”察觉到郑念初看过来,她淡淡地说了一句。   “嗯。”   “物理竞赛什么时候去?”   “六月中旬。”   林声凑过去调戏了一把:“我可是很相信你的。”   “尽量不让你失望。”   周五放学,她们从林声家一路溜达到郑念初家。打开房门,屋子里空荡荡的。东西都还在,却没有一个人。   人是非常主观的动物。当她们回到林声家发现没人的时候,从来不觉得,不觉得冷,只是少了父母和爷爷三个人罢了。可是当她们站在这个明亮又显宽敞的客厅里,那种凄凉就联系起了现实情况,在她们的心里发起共鸣了。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她们到了林声家,是要住在那里的。她们来到这个地方,身份却都只是过客。   五六月份的天尤其得长,要不了多久就是夏至。“至”,极,最,是一年里白日最长的一天。晚霞往下,落成极为昏暗的红色,已经是七点了。   很是匆匆地收拾了些衣服,她们踏着最后一线天光回家。回家。   到家还没开饭,正等着她们,大人们就坐在沙发上一起看电视。听到开门声,傅淮宁起身,要去厨房里端菜。   林声带着郑念初要表现,把东西往房里一放就赶着出来帮她。   爷爷慢悠悠踱到桌子跟前,睁着眼睛说瞎话:“念念比林声还勤快。”   林征望听了这话只顾发笑。   林声向来是作为别人家的孩子,还没被这么比下去过呢。当即浅笑着应和他:“是是是。”   倒让郑念初十分不好意思,她偷偷瞧了瞧傅淮宁,对方低着头盛饭,灯光打在她头发上,脸上落了大片阴影,看不清表情。   回到房间,林声关上房门。两个人在门后对视着对视着,笑意就浮上她的眼角。   “我这就跟男的带了女朋友回家一样。”   郑念初立即理解了她的意思,笑容里掺着淡淡谢意。   林声也好,爷爷也好,甚至林征望,都无时无刻不在见缝插针地帮郑念初在这个家女主人的跟前刷好感。只是见效如何,就不是很明显了。   “我妈她刀子嘴豆腐心,看个电视剧都能哭得稀里哗啦,特别心软。”   傅淮宁僵硬的态度显而易见,林声没想着避而不谈。但是她妈妈也并不如她说的这般,她真实的情况要较林声所说理性冷静多了。那些感性的部分与其说是遗传于父亲,倒不如说是与这性子相近的三代朝夕相处被传染到的。   “我知道。”为了让林声舒心郑念初这样回答了。   其实她不知道。不知道傅淮宁到底是不是林声说的这样,也不知道她自己到底有没有接受林声的这个说法。   她迷茫,就这样住进这个与她毫无关系的家里,真的应该吗?   当她被林声塞了睡衣推进浴室,她还没有想清楚这个问题,当然,就算再让她这样枯坐着想一天,她也无法得出答案。心底是矛盾的,自私与自鄙对垒。   “林声。”她叫,“这不是我的睡衣。”   林声把她往里一推:“你就先洗吧,衣服不少呢,不好找。”   她回到卧室,把郑念初的东西在床上铺开,一件件地收拾起来。收着收着,眉头就皱起来:“这谁买的衣服。”   没几件好看的。也亏得少女纤长的身形才能把这些衣服穿得好看。就像在老旧的商场里赶得急,随便拿了几件,只胜在布料可以,手感舒服些。   几套睡衣是足够可爱的,浅粉的鹅黄的薄荷绿,都是少女睡衣里常见的颜色。   林声把一件领口斜斜点缀了细蝴蝶结的睡衣举在灯光下。哈,这件鹅黄的,最可爱。   哗啦啦的水声暂时地停了,郑念初撩开湿透的长发,睫毛上蒙着水珠。终于在架子上摸到一瓶家庭装的洗发水,按了一泵,浅绿的粘稠液体圆润地躺在她手心,她又按了一泵。   她的头发太长,洗发水用得特别快,每次都要挤很多。但是这一瓶里头似乎已经到底了,她第二下挤了大半的空气。等松开手,那空荡荡的瓶子就微微地抖动,因为中空而缺乏稳定的重心。   她的神情低落,转眼间大脑已经过了很多东西。干脆就着浅浅一掌心的绿色揉上了及腰的长发。   她是不该的。   她不该来这个家,这里不属于她,也容不下她,甚至连这里的空气都不欢迎她。林声妈妈的态度才是合理的,她只是恰巧遇上了这一家三代不合理的温柔。   眼睛湿润的时候她分不清那是什么,大约是水裹着泡沫流进了眼睛,才让她觉得刺痛。 第22章 故纵   “这么快。”林声把郑念初的衣服分门别类,挂在自己的衣橱里。小小的衣柜顿时显得满满当当,装满了琳琅的宝物。   郑念初已经回来了,长长的头发堪堪被毛巾遮着,属于林声的睡衣穿在她身上,背后正一滴一滴地落着水,垂直打湿后又左右晕开。   五月的下旬,白日里温度够高,穿着单件的长袖都有出汗的可能,到了晚间这个城市就从山那边刮来阵阵清凉的风。郑念初的头发是湿的,几十上百根地裹成一条,在凉风下只晃动着细细末梢的水珠。   林声忙把她按在椅子上坐下,桌子上吹风机早已经通着电躺着了。   “你还没在我家洗过头发呢。”林声说。   确实是没有的,郑念初多少次中午与周末留在林声的家里,到了下午都会回家。也有宿过夜,却真的没有在这里洗过头发。   郑念初问她要吹风机:“我自己来。”被林声轻轻一抬手避过去了。   “我没有打理过那么长的头发,怕你感冒,就把吹风机先备上了,可得让我试一试。”   郑念初的头发又长又黑,还很密。林声见过这些潮湿发丝干透时的样子,乌黑柔顺,闪烁着光泽,长长的直垂到腰际,扎成一束是也是世上最美的马尾,摇曳时给人以愉悦的律动和弧度。像瑰宝,叫她垂涎。   倘若她把梳子放上去,就会像广告里一样,往下滑,可是又太浓密了,会挂住可怜兮兮的梳子。这个时候就需要林声稍稍地帮它一把,让它滑完这架滑梯。   现在头发湿透了,那么长,那么多,林声把它们捧起时都能感觉到根本无法忽视的重量。   她先是拿那块可怜的毛巾去轻轻地擦,吸干多余的水分,然后撩起长发放了一块干毛巾垫着,郑念初的头低下去,露出白皙的后颈与流畅的肩线。这样林声才能放心把掌中湿发放下。   正如她所说,她没有打理过这么长的头发。郑念初本来发量又多,吹干大概不是一个短暂的过程。她怕她的自告奋勇使对方感冒。   “平时洗头要花很久吗?我还没有留过那么长。”   “嗯。”   “我倒是很想要长头发,可是我的头发很爱分叉,长不了那么长。那天你刚转学过来,我就一眼相中了,我就想要这个人做我的朋友,就算我没有长头发,可是我朋友有啊。”她拿过梳子要理一理这三尺青丝,那么厚的头发,要分几层吹才行。“后来……”   说到这里,林声停了下来。郑念初很急切,后来什么呢?为什么不说话了,她很喜欢听林声说这些东西,说一句,她就好像尝到一点甜味,这淡淡的甜可以涂抹掉很多苦涩,让她暂时不去注意。   林声却换了有些疑惑的语气:“你头发怎么那么涩?没洗干净吗?”   郑念初低下的头就再往下垂一分。   “怎么回事啊……”林声埋怨着,撂下梳子,拽起郑念初又回到浴室。“真是的,以前都是保姆给你洗的吗?到我家连洗头都不会了。”   “不是……”她家现在哪有什么保姆啊。   林声不听她辩解,把她拉到一只凳子上坐着,让她后仰,脖子枕在洗脸池的边缘。“这怎么行,我们再来洗一次吧。”   郑念初把住她的手腕,避开她探究的眼神坦白:“洗发水好像被我用完了。”   水汽氤氲的浴室里,林声莞尔一笑,笑容在温热的空间里也带着暖融融的温度。“我说呢,你也不跟我讲,就只顾低头。”   她越过坐在凳子上的郑念初伸长了胳膊够到洗发水的的细脖子给勾过来,果然所剩无几。   “够的,先给你洗了。”   她把刚刚擦过的头发放进瓷白的水池,放水打湿。大片黑色的水藻在水里飘摇,平时挺大的池子现在看来甚是局促。   一边洗一边说:“以后不能这样了知道吗?”   从郑念初的喉咙里传来一声低沉的“嗯”。林声甚至看到她白皙纤细的脖子上声带的振动,再往上,对上她与头发一般乌黑的眼眸,就这样睁着,看着自己。   那里面满怀信任,亲近,珍惜,任何的,一切一切的美好的事物都在里头闪着光辉。   那一瞬间,她很想去亲她。林声甚至会想,郑念初也是想自己去亲她的。但是这种想法真是太诡异了,她读别人的泄露的情绪头一回出现了错误,缘于她的主观臆想,林声一下就看破了。   她盖住郑念初的眼睛,说:“你闭上眼。”   一直都很听话的郑念初却问:“为什么?”   林声语气镇定地搜刮着合理的理由,很快给了她回复:“水和泡沫等下会蹦眼睛里,小心一点。”   手掌下,郑念初长长的睫毛扇动,在她手心轻轻刮了一下,那双好看的眼真的闭上了。   林声紊乱的心跳这才有时间平复,等她再看,闭上眼睛的郑念初竟也是一副献祭的姿态,信任,亲近,珍惜,那些一切美好的,从眼神里提现出来的事物完全没有因为薄薄一层眼皮的遮盖而淡去,它们如阳光,明媚地彰显在她的眼睑,她的眉宇,她的唇颊,甚至每一根湿透的发丝。   她终于情难自已,低下头,轻轻地亲吻在光洁的额头。轻笑着解释自己出格的行为:“真听话。”   如愿以偿地听到安静的浴室里郑念初漏了一拍的心跳。   洗发水确实已然见底,但是家庭装的大瓶子还苟延残喘着呢,林声挤了很多,直到确实挤不出来,又倒了水用力晃了晃,才把这长长的黑发洗完。   辛勤的一条龙服务很到位,接着又是毛巾擦拭,吹风机吹到干了大半,最后拿梳子梳好。   “这样才对。”柔顺的,凉凉的头发,在这个时候拥有世界上最好的触感,让林声爱不释手。她丢下木梳,就拿手指梳来梳去,它们就像时间一样在她指缝里无声流动。   过了会,她说:“我出去一趟。”捞了钱包,打算就趿着拖鞋出门。   郑念初也想去。   “头发还没干呢,别在感冒了。”她又贪婪地牵起一缕头发,随着她往门边后退的步伐,长长的发丝一寸寸淌过她的掌心,最后从高空坠落,在郑念初腰际游荡。“你就在屋里待一会,我很快回来。”   门轻轻地带上了。房间里只剩郑念初一个人。一个人的时候忍不住胡思乱想,忍不住自我检讨。   刚才林声亲她那一下,她太高兴了。班里玩得好的朋友一对对的,平时也都亲来亲去。林声则十分克制,没有这些亲密而显眼的小动作。这一下,真是空前,让她觉得新奇又喜欢。   周边人们表达亲密的动作越来越泛化,以前只对情人,后来父母兄姐,朋友闺蜜,而林声还在从前的时代,有一种克己复礼的故旧之感。   然而这些高兴都不能阻挡自怨自艾的侵袭。她垂下头,乌黑的长发包围着她,像一个密不透风的笼子。   林声真的很快就回来了。   “我去买了洗发水。没有被我妈看见。”她向郑念初眨眨眼。   只要林声对她笑,这一秒里,郑念初就会无法自抑地感到快乐,无论有多大的阴云笼罩着她。   这天晚上,郑念初闭上眼是那些细节,睁开眼月光里也还是那些细节。她背对着林声,摇摇晃晃的洗发水瓶子和擦头发的毛巾,吹风机和傅淮宁的僵硬态度,通通在她心里走马似的来回播着。   这一家子都是好人,林声的妈妈也不例外。   凌晨四点钟,窗外的虫开始鸣叫,带起一两声微弱而遥远的蝉鸣。郑念初推开门,顶着一双彻夜未眠疲惫的眼睛离开。   吃早饭的时候,傅淮宁一直眼神示意林声,可林声头低着吃饭,什么也没看见。最后还是爷爷问:“念念还不起啊,再不吃粥要凉了的。”   林声很寻常地哦了一声说:“她出去了。”   林征望接着问:“去哪了?”   “不知道。”   傅淮宁也是坐不住:“说都没说就走了?”   “是啊。”林声喝完一口粥,抬起脸来,好像还很奇怪他们为什么反应这么大。   “啧,这孩子。”傅淮宁眉头一皱,不知是生气还是担心。“出门也不知道说一声。”   林声见状添了把柴火:“可能是在她家习惯了,反正也没人在意她。”   傅淮宁被怼得哑然,当即就朝林声剜了一眼。   晚了,这记眼刀白白给了林声头顶的发旋。   到了中午,傅淮宁做好饭,还没见郑念初回来,不由心焦起来。三个大人又围着林声问了一圈。   林声只说不知道,还说大概是有事。等傅淮宁再问是什么事,她就还说不知道。   “你都不知道问一下吗!”   林声就很理所当然:“人家的事,我干嘛管那么多。”   她说得心平气和,大人们却坐不住了,尤其是她妈。 第23章 抱歉   大人们愁闷不展的当口儿,林声自顾自地盛了几碗饭,端着自己那碗坐下就先吃了。   傅淮宁被她这行为一刺激,气上加气:“念初都没回来,你就在桌上坐着,这饭你吃的下去吗?”   林声则一副不解的表情:“我为什么吃不下去,她因为什么走的你自己不清楚吗?”   “怎么跟你妈说话呢。”爷爷斥责着,一拐杖轻轻落到她脚边。   她才收敛了名为不解实则嘲讽的表情。“好听的话听多了,我现在这样说你们就不适应了是吧?”   傅淮宁最烦她这样的语气:“别用你那点小心思激将我,想说什么就说,阴阳怪气的样。”   “呵。”她笑着从鼻腔发出一声轻哼,没有为自己进行任何辩解。   要说什么呢?事实上什么都不必说。林声能说出来的话,讲出来的道理,傅淮宁不会不知道,不会不清楚。林声知道她妈心里的道理分列两旁,互相辩驳,最后感情挟裹着一方胜出。她想要做的,不过是把感情分裂开,让它们自相残杀,无法干扰道理的混战。   傅淮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孩子宁愿待在一个人都没有的房子里也不愿留在这里,因为这是寄人篱下。寄人篱下本就不是什么舒坦的感觉,各方面都要比在自己的地方谨慎,照顾这个家原住者的喜好与厌恶。当傅淮宁没有主动表达真情实感的欢迎时,这个地方对郑念初而言就不会比有尤敏存在的房子更值得选择。   半斤八两罢了。   这是她的问题,与郑念初无关,那孩子很好,真诚,剔透。她谅解了这一家三口对她的围攻,同意了把郑念初接到家里养,最后却满脑子想的都是忽视她。   既然如此,何必当初。   她不仅让自己反复无常,给年少的孩子带去了伤害,同时也辜负了妹妹的理解。   抛开了情感上的干扰,拨开眼前的雾障,傅淮宁当机立断:“都已经带回了家,这孩子我养定了。”   她换掉拖鞋,看着还在吃饭的林声。“你不去找她还吃呢!”   林声咽掉嘴里的饭,抽了一张纸慢条斯理地擦了:“走啊。”   随着大门砰的一声关上,林征望和他老丈人互望一眼,各自都放下了心。   他转而又想到林声咄咄逼人的样子,心疼自己的夫人:“爸,下次让林声适可而止。”   傅云生直说他糊涂:“哪还能有下次啊你真是。”   鸟雀很少飞那么高,它们通常在三四楼的树梢鸣叫。郑念初现在住的这个楼层,平行往外看,只剩下一栋栋楼穿插进天际。   灰扑扑的,覆盖了绿色大网的楼。大多数都是正在建造,将要和远处的山一起顶天立地。这个老旧的城市似乎正打算新起来。   冰箱里是她前两天买的菜,剩的已经不多了。郑念初想做西红柿炒蛋,没有西红柿了。想做酸辣土豆丝,也没有青椒。菜谱上有的菜,她每一样都凑不够食材。   算了,没有青椒,不是还有干红辣椒么。   没有这个,总有那个。不能在林声家里住下,她可以请求卫商帮他找一个暂时的住所。没有一个屋檐下的同住之人,她可以养一条颜色温暖的大狗。   没有什么是非它不可的。   也不是。   林声。非林声不可。好在她没有搬离这里,到另一个城市去。只要还在这里,只要还在一中,那其他的,再怎么变化都没有关系。她想她受得了。   锋利的不规则刀刃在她的手指上破开一条纤细的血线,她冷静地放开刀柄,去寻找创可贴。   尤敏曾经是个护士,急救箱家里肯定是有的。她打开主卧的门一看,对这个不熟悉的房间突然又多了一种陌生感,它好像和冷冷清清的客厅一样,也少了很多东西。   乳白的窗纱飘荡,白色的墙与之相应。浅色的床单,原木的家具。好像没什么变化,但感觉却变了。   她站在门口往后看,穿堂风从身后吹过来,慌慌张张地衔起她的长发,倏忽又放下。   全部都是空的。   最后她在一个小柜子里找到了创可贴,伤口的血液早已凝固了,像干在手上的甲油或红漆。她转了转,观察着血液流淌的蜿蜒路径,那是肆意的图画。   门铃响起来。   寂静而无声的房间突然活了。那风是顽皮的来客,四周的窗帘是玩伴,五月的阳光温暖而绵长,在地板与天花板上来来回回地反射。现在门口站着新来的客人,焦急地按着门铃想进来。   也有可能是归家的亲人。   郑念初来到门边,从小小的镜头往外探看,看清楚来人后又往后退了一步。她犹豫着握住门把手,突然就无法决定要不要开了。   她给林声一家带来了麻烦,给林声的妈妈带去了不适。多打扰呀。人家来找她,大概就是因为她的不告而别,既幼稚又讨人厌。可是她没有别的办法,如果光明正大地告别,他们一家人就会出于客套和礼貌请她继续留下来。   很别扭,也很做作。像一场道德绑架。   门铃声消失了。郑念初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猫眼。   接着林声的脸越来越近,她咚咚咚直接敲起了门。“念初,念初。”   她的喊声被厚厚的门板削弱,温柔地穿进郑念初的耳朵里。几乎是不受控制一般,在郑念初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她的手就已经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的,正是林声和她妈妈。   “我就说吧,她一个人在家不敢给陌生人开门的。”林声睁着眼睛说瞎话,好像门上那个猫眼没人看到一样。   林声的话不仅是给郑念初找不开门的理由,还免去了两人之间的尴尬。傅淮宁这会哪里会去计较里头的破绽,顺着女儿的话就问郑念初:“你阿姨呢?”   “不知道。”   林声一眼就看到了郑念初指头上缠绕的血迹与包裹的创可贴,视线顿了一下,又转到别的地方去。   “那你中午吃什么呀?”她轻松地问。   郑念初:“煮了米饭,打算炒菜。”   傅淮宁从门外的客人一转,那气势好像成了这家的主人,揽着郑念初大跨步直往厨房去:“走看看。”   郑念初太不适应了,这不是林声呀,这是林声的妈妈。她颇有些受宠若惊,被傅淮宁有力的胳膊带着走。林声就在身后脚步轻快地跟上。   案板上还放着刮了一大半的锯齿面的土豆,一小捧切碎的红辣椒堆放在案板的角落。   “怎么用这个削啊?”傅淮宁举着刨丝的金属板子,“这个做出来的土豆丝不好吃。”   郑念初就显得很局促:“我不太敢用刀。”   好为人师的傅淮宁干脆就地教学起来:“拿刀是有技巧的,你……”   她看见郑念初手指上干涸后碎裂的血迹,斑斑驳驳地装点着细腻皮肤的纹路。   摇摇欲坠的心一下子塌了。   “你过来。”   接着她就如何切菜讲述了一段,又手把手地教郑念初,直到放开让她自己把剩下的小半个土豆切完了。   郑念初抬头看她,亮晶晶的眼神隐隐求表扬。   “真不错。”   得到了夸奖的郑念初手里还拿着刀,没有放下。放下后她就不知道下一步干什么了,在她们面前做饭总有些奇怪。但是一堆食材放在面前却不放到锅里炒,更奇怪吧。她犹犹豫豫地把刀放下,就听到傅淮宁说:“别切了,赶紧回家吃饭呢。”   她转过头,眼神懵懵的。   “你爷爷和林叔叔还等着呢,人不齐怎么开饭。”   郑念初还是很懵,她当即就要婉拒。张了嘴又不知道怎么说好,她就去看林声。林声却百无聊赖地翻着冰箱,数挂在冰箱门上的鸡蛋。   “我很抱歉。”   傅淮宁的歉疚的声音把她拉回来。   “我很抱歉,对你关注不够。我既然决定了要让你到家里住,就应该把你当女儿对待,好好照顾。我做的不好,让你失望了。但是希望以后能有改正的机会。   “我会好好照顾你,给你家长该有的关怀,林声有的,你都会有,你没有在尤敏和你爸爸那里得到的,我和你林叔叔会尽量给你。没有人会忽视你,不在意你,你就安安心心地,把那里当做你的家,和林声一起长大,上高中,上大学。”   “你能相信我吗?”   这下连背过身的林声都愣了。   她妈妈向一个孩子道歉了?这简直是史无前例啊。充满了荒诞色彩,让林声难以置信。   她的妈妈,一个性子很要强的人,作为一个小学老师,在学校里排解小孩子们生活和学习上的问题,可是在她心里,小孩子就是小孩子。   我生了你,我是你的妈妈,我为什么要向你道歉?大人的行为都是有道理的,大人的观念是比小孩子正确的。就算你早熟也好,你聪慧也罢,那也只是一个孩子啊。   即使林声在辩论时占据了高地,也会被傅淮宁轻飘飘一句话打到低谷。   “你说的都是什么歪理。”   那么,全部这一切都没有意义了。林声就会嘲笑自己干什么那么较真,竟然真要和她把道理辩个明白。真是白费心思,傻得可爱。   现在,这个一向强硬的人居然在像另一个孩子道歉,不由得让林声吃惊。心里唏嘘着,果然爱哭的孩子有糖吃,换一种意思也仍然成立。   郑念初的示弱,她的退让与理解真真切切地打动了傅淮宁,以软击硬,以退迎进,却取得了奇妙的效果。   “回家吃饭吧,好吗?”   郑念初的心里泥泞成一团,她哭不出来,可是总觉得心里已经流满了眼泪,像雨天大量的水打湿泥土,那样的泥泞。   她曾以为对方这样做是处于一个被道德绑架的境地,现在明白了,不是这样的,根本不是这样的。   傅淮宁有她独特的责任感,有她的坚持所在,她心地善良,一如这个家里其他的人。善良与责任感催使她到这里来,向自己道歉,敞开自己的怀抱真诚地接纳自己。   她是何德何能啊……   前些年被冷意包裹的神魂此刻浸泡在了温水里,未来都明亮得刺眼。   她感觉到自己的头似乎动了动,面前傅淮宁的脸上露出柔软的笑意。   “还不快去收拾东西。”林声提醒她,还有事情要做呢,可别总是发呆。   郑念初得了令,往自己房间去,没到门口呢,好像有想起什么别的事似的,连忙调转方向,去了浴室。   等她出来时,手里就多了两个特别好看的半透明瓶子,里头装着满满的浅橘色液体,浓郁,不大流动。把这些放在茶几上,郑念初才又回到自己的卧室去。   “这什么?”傅淮宁问自己的女儿。   瓶身上都是英语,或者还有其他的外语,傅淮宁就看了一眼没有仔细看。   林声则拉着自己的妈妈又回到了厨房,厨房和林声的房间隔得远一点。她这才说:“是洗发水和护发素。”   她闻过郑念初头发上的清甜的果味,也问过她,自己在网上查了一番,连牌子带品牌的故事都知晓。   “很贵吗?”连这些都要带。   “两百多。”   傅淮宁就僵硬地撇了撇嘴。刚才还一直夸这孩子懂事呢,怎么用点东西都那么挑,家里好好的洗发水放着她还用不惯了,还要自己带是吧。   林声见她这样一副表情很不乐意:“妈你瞎想什么呢?”   尽管这样想,傅淮宁并没有承认,反问道:“我想什么了我。”   “你知道念初为什么偷偷走吗?”   傅淮宁以为她又要说自己。别过头又是一句反问:“为什么?”   林声就把昨天的事说了一遍,然后悄悄去看她妈的反应。   傅淮宁简直是栽了,怎么会有这样的小孩,一举一动都让人心疼到无以复加。   她心里柔软的那一块,被这个孩子手里的钝刀子无意地硬生生捅了一下,酸涩得可怕。她既不感到欣慰,也不感到感动,只觉得心里一下下地捣着腰眼,轻敛的眉头无论如何也扬不起来。   “两百多的洗发水罢了,我们家也用得起。”   郑念初没什么好收拾的。她的东西凌晨提溜回来,到现在都没拆过。她坐在沙发上吃了买来的早饭,发了一上午的呆,肚子饿了又打算做午饭。那些衣服和鞋子就在她的卧室里发呆,和这个主人两相呼应。   郑念初盯着那些东西,脸上飘起两抹红云。这怎么收拾?直接拎出去就是了。可是那样会不会让阿姨和林声觉得,她早就断定了她们会来家里找她,连东西都没放下……那可真是太尴尬了,而且给阿姨的印象不好。   她枯坐了一会,干脆搬出来一个箱子把书也放了进去。   她想,她应该不会回来了。   回到家里,爷爷和林征望都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看的还是那个地方台的节目,又说着不知哪个小村子的风土人情,历史记载,还有各类鬼怪杂谈。   饭菜凉了又热,郑念初的心也跟着温热起来,这个家就这样接纳了她,好像她也成为了这里的一份子。去融入,交汇,与这些人产生亲密的联系。   她可能本不该属于这个家,她仍然很鄙视自己心底妄想赖着不走的样子。但是现在,她确实就想赖在这里,赖在这里再也不走了。   像傅淮宁说的,这是,她的家?   傅淮宁把一筷子肉夹进她的碗里:“发什么愣,不饿吗?”   她顺从地扒进嘴里吃掉。   是的,她的家。   下午,天气正好,郑念初和林声都到林征望的书房里看书。初中的知识并不如何深,学生的负担也没有高中那么重,整日整日地做题,没个安宁。   她们翻着之前郑念初买的那一堆书,看到酉阳杂俎。郑念初的阅读理解也算的上差强人意了,但翻译古文对她来说还是难了些。毕竟是个初中生。   “这个故事,也没什么好讲的。”林声就给她解释,“也是说一个人到了哪里哪里,见到了奇怪的东西和人,出来后发现外界已经过来几百年。”   郑念初点点头。林征望备着备着课,听她这么说,忍不住插上一句:“细节上还是不同的,从这些细节能看出不同地域的文化。”   郑念初又点点头。   门口咚咚两声敲门,她一抬眼,就看见虞三月跟虞嘉月进来了。   “看什么呢?”虞三月边走进来边问,虞嘉月慢腾腾地走在她身后。   郑念初告诉她:“《酉阳杂俎》。”   “听不懂,说什么的?”   虞嘉月在她身后也竖着耳朵。   林声给郑念初递了个眼色,郑念初就没说话,由她来说:“地方小吃。”   “诶?”姐妹俩拖着长长的音聚了过来。 第24章 过激   被戏弄的双胞胎形色各异。虞三月闹着要林声给她翻出所谓的小吃来,谁说都不好使。虞嘉月则噘着嘴,噘得老高,眼睛也望到头顶去了。微妙的气氛就靠林声的这些小手段来维持住热闹。   林征望见她们玩得开心,抱着自己的东西出了书房给地方全留给这群孩子。“明天可就得做作业了。”   “知道知道。”   林声是能坐得住的,郑念初挨着林声也坐得住,另外两个就比较活跃了,有这个年龄的人的特性,极向往有意思的东西,而书是看厌了的。   “出去玩吗?”虞嘉月问。   这个建议得到了她姐姐的认可,两个人的眼神落在林声和郑念初的身上,希望她们也点头。   林声是无所谓的,看书和出去玩,对她来说没有什么不同。她问郑念初:“你想出去吗?”   郑念初就问:“去哪里?”   啊,这真是一个难题。淮海市既小又旧,连个动物园都没有,植物园也是学校春游年年必去的地方,博物馆更是从小学参观到现在,三个本地人逛起来跟逛自己家一样熟悉。   游乐场如今是没有的,听说过两年就有了,但现在都还在梦里呢。   “那……我们去逛街吧。”虞三月很无奈地说,除此之外真的没有别的好玩的了。逛街,买东西,再者就是小吃街。   小吃街倒是可以逛,只是四点多了,装一肚子外食回来导致晚上吃不了多少饭,那是会被骂的。“我真想吃小吃街的烤鱼呀。”虞嘉月说。   一说到这,姐妹两个眼里就露出了向往的光芒,连郑念初也不禁想到那浓郁的汤汁,细嫩的鱼肉,入味的配菜,以及挂满汤汁的筋道面条,就着小碗的米饭,一大条鱼几个人足可以吃到尽兴。   “可以啊,”林声赞成她,“如果你阿姨同意的话。”   虞嘉月马上就垂头丧气起来。她俩一进门,傅淮宁就说要出门多买点菜,现在菜大概都在冰箱里待着了。   虞三月提议:“工会大厦附近新开了一家店,好多小东西都有,我们去看看吧。”   “又是买东西……”虞嘉月脸皱成一团。   又是买东西,可总聊胜于无吧。这种情况下,就算去博物馆也比在屋里看书好。   店面很大,她们一路进去,路过了帽子围巾,鞋和衣服,从另一侧返回,又是一大堆饰品,墨镜,发卡,把人一身的行头都备齐了。   虞嘉月越逛越无聊,简直后悔死了。现在她觉得在家看书要更好。   “有什么可逛的呀……”   虞三月忍不了了:“不是你要出来的吗?”现在好了,第一个不开心的又是她,怎么就这么多事呢。   虞嘉月咽了声,表情仍旧恹恹的,这个墨镜拿起来看两眼,那个耳环在手里抛一抛。   “你看这个怎么样?”林声停下来,握着一把黑色的牛角梳问郑念初。   那梳子没什么特殊,巴掌大,颜色乌黑,但亮晶晶地泛着光泽。林声也有一把,但那把梳齿要短,落在郑念初的头发上轻飘飘的,不容易探到底。这一把则长很多。   林声拿起来给她梳头,梳齿穿过层层青丝,接触到她的头皮,顿时有些痒。   果然,这肯定就是给她买的了。“不用了。”她说。   林声俏皮地挑眉,唇角抿起来笑:“我想买。”   到底还是买了。很多事上,如果林声坚持,那通常就是她赢。   回家的路上,虞嘉月颇为不忿:“我们俩要来的,结果你们俩倒逛得更开心。”   “是啊是啊。”虞三月随口欧附和。   林声拎着一个小袋子,装着一个长齿的梳子和一个星星发卡。   郑念初的想象力真是有限啊,回礼就在梳子和发圈上来回找,最后灵机一动买了发卡,但还是熟悉的星星样式。   “我不要这个。”林声装作一副嫌弃的样子刁难。   郑念初的手就顿住了,缓缓把发夹放回去,又开始迷糊,不知道选什么。林声太好送东西了,像吃饭一样,她什么都不挑。可是林声也太难讨好了,她什么都不热衷。   除了书。   现在林声说不喜欢发卡,难不成她还要送书吗?   看完了郑念初傻眼的全过程,林声才贴近她,拿起那个被嫌弃的发夹点了点头:“也行吧。”   双胞胎看戏看乐了。   虞嘉月难得对她指名道姓地调侃一句:“平时看着学习也没毛病,居然这么傻。”   诶?是来自虞嘉月的评论。郑念初没有生气,她觉着很新鲜。林声说那都是小孩子脾气,渐渐地就好了。如今也总算是感受到了一些。   傅淮宁果真做了一桌子菜,小桌子边围了满满一圈。虞三月被妹妹大马金刀的坐姿别住了腿,还要说上一句:“快回家吧,这真坐不下你。”虞嘉月瞅她一眼,拔脚就起来,被爷爷一拐杖按下了,训斥虞三月:“别瞎说。”   虞嘉月坐下后,发现右边被郑念初卡着了:“啧,你让开点儿。”   郑念初坐得好好的,规规整整,才不让她。虞三月吃了闭门羹,哼唧哼唧的,一条大腿压上了姐姐的膝盖,这才得回了自己的位置。   总算安生地吃完了饭。其间还要听林声不停夸赞她妈做饭好吃,郑念初就点头,完了还得拉上她俩一起夸。   什么一家人啊这是。   爷爷坐在他的沙发上,非常热情地邀请外孙女们看电视。有多热情呢,不看不行的那种。   虞嘉月扭动着肉虫似的身体,嘴里说着不想看不想看,还是跟虞三月一块坐下了。“不想看这个。”   爷爷就把遥控器一丢:“你爱看什么找什么。”   “林声,你们俩怎么不来,这是不孝啊我告诉你们。”她熟练地翻着遥控,调到了一个古装剧,又是妖又是人的。爷爷也跟着看,看得很费力。   “前世今生的,妖精报恩来了。”   “哦哦哦,很有意思。”   林声刷完碗,甩甩手上的水,到了玄关:“我跟念初去趟超市。”   郑念初一愣,但是什么也没问,就跟过去,一起换了鞋。   “去超市干什么?”三月随口一问。   “给念初买拖鞋。”   哦,原来是这样啊,郑念初想。心里头喜滋滋的,被这样周到的关照真是太舒坦了。   “带一盒薯片回来,柠檬味的。”这是嘉月。   傅淮宁听了很不开心:“还没吃饱啊?”   “哎,”虞嘉月的五官揉作一团,表情很夸张,好像在说现在怎么还会有这样的家长,“那能一样吗?”   林声和郑念初交换了视线,默契一笑。出门去了。   虞嘉月后知后觉,跟她阿姨聊着天:“怎么还给她买上专用拖鞋了,打算在这长住呢。”   她只是没话找话这么一聊,话一出突然想起什么,自己个儿好像就明白了。“你们把她接这住了?”   不用什么回复,她瞧见了阿姨的表情就已然得知答案了。她还是难以置信,讥笑道:“哟,还是一出轮回呢,够撵时的呀你们家。电视剧都没这好看。”   爷爷拐杖敲着地板:“这孩子,越来越不会说话了。”   虞嘉月笑着,笑意不达眼底:“我哪句话说错了?”   “别给我学你爸的腔调。”   虞嘉月的剑又指向傅淮宁:“我爸的腔调怎么了,难道说的还不是事实了?”   “我知道你是为你妈抱不平。”傅淮宁当然是理亏的,面对一个晚辈竟像是面对着傅淮安,无法强势起来。“她是我妹妹,我比你更清楚她。”   “她是你妹妹,你把郑念初接回家的时候怎么没想想她是你妹妹?”   爷爷听不下去了:“别这么说话嘉月,你阿姨问过你妈了,她同意了的。”   虞嘉月这下彻底炸了:“我妈同意了?你居然能去问我妈要同意,她那个性子,她的姐姐求着她,她能不同意吗?”   继上次对郑念初服软,傅淮宁再一次感到挫败,她无话可说,她做了这件事,点了这个头,立场就已经处于下方了。她再也无法用一句“你说得是什么歪理”来堵住晚辈。   虞三月很怕虞嘉月这个样子,怼天怼地的,不顾感情也不顾长幼,看到大人挫败的脸,还是一向强势的阿姨,心里陡觉慌张。想着和缓和缓一下形势,便说:“错的是她爸,跟她有什么关系呢。”   “她生下来就已经是个错误了!”   满室静寂。   虞嘉月目光定住,不敢去看其他人的表情。没有人来训斥她不当的言辞,那些控诉无声却让她难以忍受,因为其中一份就来自她自己。   如果理智没有被一步步湮灭,她完全可以找个更好的论据。诸如“她爸的钱她没有花过吗”之类的有理有据的辩词。   意识到自己的过激,她的怒气嘭地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骤然而生的歉意。她想她该为这句话道歉。可谁都有错啊,她难道不是这里头错得最不离谱的一个吗?她和谁道歉,她凭什么道歉。   虞嘉月夺门而出。   三月被摔门声惊醒,跟阿姨和外公告了别,也匆匆追出去了。   爷爷靠在沙发上转过脸,拍了拍傅淮宁的手:“淮宁啊……”   傅淮宁摇摇头,神色并不凝重:“没事。”   书房的门开了,林征望问:“怎么吵起来了?”   客厅里只有两个大人。“孩子们呢?”   傅淮宁一声冷哼:“问你闺女。”   林征望见状不对,不敢撄其锋芒,蹭了蹭鼻尖,又关上门,回到自己的地界。   “爸,”傅淮宁幽幽地说,“我不能去赞美淮安的宽容,那是对她的再一次伤害。作为一个成年人,那么大年纪了,怎么跟一孩子开口说计较。”   傅云生只是听着,不说话。   “可这孩子我既然接来了,就会尽心尽力地养下去,我傅淮宁不是出尔反尔的人。”   傅云生无声点着头。“等林声回来一定治治她,给你出气。” 第25章 快慢   “嘉月!”   “嘉月!”   “傻-逼妹妹!”   “靠!”虞嘉月终于停下了步伐,转身瞅她,“你再骂我试试。”   虞三月不受她威胁,小跑上去撵上她。“可是这个事都已经是这样了,你难道要让林声他们再把她赶出去吗,那也太……”   太不近人情,太冷血,太残忍。能接的词汇太多,也太重,虞三月一个也不敢说,怕又招妹妹生气。   “我不是要她怎么办,我就是在生气已经带回来这个事实!难道不能改了,我就得高高兴兴吗?该生的气无论什么时候都是要生的,就算已经发生了,就算不能再改变了。她家做的这个事本来就是不应该的!”卧槽,她这个姐姐怎么就不明白呢!   虞三月不明白她干嘛那么生气,好说歹说的,郑念初也跟她们相处了很久了,怎么着也有点感情吧,难道还不能把她和她爸分开看。“是因为阿姨问了妈的意见你才这么生气吗?那阿姨要是没问咱妈呢。”   “那我更生气!一声不吭就接进来,想没想过我妈。”   “你这……无理取闹啊。”她小声嘀咕着这个词,招来虞嘉月的怒目而视。她硬着头皮问:“你这也生气,那也生气,到底要人怎么做啊?”   虞嘉月感觉自己在屋里和阿姨理论的时候都没有这么气。“你逻辑不通吗?事情的起因是错的,推论出的结果也是错的!她家接了郑念初,这本身就是错的,所有我生气,气的是这一条!”   虞三月还是无法理解:“那是阿姨家,又不是你家,你这么生气干什么。”   “我——”虞嘉月高高的情绪摔下来,气愤摔碎了,充盈了她的身体,从鼻孔中发出一声冷哼,“是啊,都是两家人了。”   说完又气冲冲地甩手走了,虞三月没顾上琢磨她的话,忙跟上去。大晚上的,放她一个人别再出什么事才好。   郑念初抢着付了钱,才发现林声根本没有和她争,扒着架子看巧克力豆。   “要吃吗?”   林声揪起薯片的一角:“有这个了。”   “那个是嘉月的,你想吃换个大的。”一包薯片量很好,哪够几个人分。   林声微微一笑:“放心,够分的。”   郑念初被她拉着看了很久的凉拖,最后买的还是第一眼看到的那双。还说要买大一点的毛巾,又看了好半天。   “毛巾不买也行。”她也不是都用大毛巾擦的头发。   林声想得很周到:“没有大的我们也可以多买一个用两个擦啊。”   “真的不用了。”   林声从货架上调转头来,眉间轻蹙,有些严肃:“很可疑,你今天拒绝我两次了。”   说的正是买梳子那一回,郑念初也说不用。被林声一控诉,她只好敛眉缄口。   就听到林声嗓音里带着俏皮的笑:“但是都没用。”   她一抬头就看见林声狡黠的眼神。   下午买了梳子,现在又把毛巾顺在了手上。   出了超市,月亮升得不高,但是很亮,被影子覆盖的地方就显得很黑很暗。她们出来很久了,在小超市里磨磨蹭蹭,浪费了不知道多少时间。   隔着几道墙的工地往天上漫射着一道孤零零的灯光,细尘在里头翻飞明灭。   “每天都在扒房子盖房子。”郑念初说。灰尘从高空远远地扬过来,整个城市都灰扑扑的。   她们一边走,一边倾听着不远处动工的声音,机器的车斗砸在地面,金属震颤着低鸣。“一栋房子只需要建半年,顶多一年,建造一个崭新的城市可没有那么快。”   林声侧过头去看郑念初,她的目光还追寻着那一束工地上空的追光,清秀的脸庞被月光照得发亮,玉白生辉。   “改变一个人对某一件事的看法也许很容易,可要改变这个人的固定观念就要很久很久了。”   郑念初错愕地转头看她,只看见她被阴影遮盖的脸。   门一推开,傅淮宁居然哟了一声:“终于回来了啊。”   郑念初不明就里,瞧见傅淮宁的眼神确定不是自己犯错,放下心跟着林声进了门。   双胞胎已经走了,大人们不吃这些零食,林声和郑念初一袋薯片确实够分的。一家人围着看电视,还是那个妖精报恩的剧,今生也巧合地遇见,然后情愫再生。林声看了一会儿,又是切了水果端来,又是给妈妈倒水,还加了两勺蜂蜜。   傅淮宁熟视无睹,跟父亲和丈夫探讨情节的各种不合理性。看了一集,都九点半了,又催她俩洗澡睡觉。   等到郑念初穿了新买的拖鞋进了浴室,林声又捧着蜂蜜水笑盈盈献殷勤。   傅淮宁一扭头:“再怎么讨好我也没用。”   “妈,这都带回家了是吧,再让念初直面这种问题你于心何忍啊。”   “哦,那就忍心让我来直面是吧。”傅淮宁说完想到虞嘉月脱口而出的那句气话,一时倒也没什么怨言了,还好郑念初没听到,不然那个敏感又不说的性子指不定想到哪去。   林声神算子似的,问她妈:“嘉月是不是说了念初什么特难听的话?”   “何止难听,”傅淮宁想想都要皱眉,“这些孩子,说话怎么就这么伤人呢。”   林声把杯子塞妈妈手里:“好啦,喝完快去睡吧。”   虞嘉月说的话,越伤人越好。她是恩怨分明的性子,被王嫣迁怒那回对郑念初那么生气都没想着做什么,她知道错误是谁犯的,不会找无辜的人报复。她今天在傅淮宁面前说的话越伤人,就越会对郑念初心怀愧疚。   即使没有直面这份愧疚要打折,那也足够了。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但也不能放任它长长久久地拖着,每天只放一块砖一片瓦。时间那么珍贵的东西,用来弥合两人的关系,太暴殄天物了。   更何况,不止虞嘉月,傅淮宁的心思也会跟着改变,当她站在郑念初这一方为郑念初辩论,同理心就会越来越盛。   站在同一边,很多事情就不必费力去辩论了,因为看法会同化,从同一个出发点,到同一个终点。   “啊啊啊啊啊!这个考场怎么分的啊……好奇怪,我不想到物理实验室考试。”   坐在后排一个女孩子嗷嗷嚎起来,惊了窗外停驻树梢的鸟,让注视它的郑念初移动了视线。她的同桌马上嘲笑她:“你哪是不想去实验室,我看你是不想和你暗恋对象分开。”   “滚。就你话多。”女孩恼羞成怒。   以前的月考周考都很随便,相邻的两个班岔开考,比较相信学生的自觉。越到快中考的时候,幺蛾子越多。这次的考试考场分布,竟然是按班级名次来。二十来个班,一班出一两人在同一考场,再岔开坐,保准没人能抄了。   可谓是煞费苦心。   虞嘉月埋头翻起了上次考试的年级排名,在一班,她排第三,隔壁考场坐的就是第一第二名,而王嫣,年级排名七十八,班级排名第二。   她灵动的眼珠子一转,计上心来。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呵。   作者有话要说:   房子与城市的建造这个比喻林声只是在说她妈和嘉月,但是后来很多事情都可以这么解释,包括她自己。 第26章 手段   周末前的最后一场考试,学生们比鸟更叽叽喳喳。一面是紧张后的轻松,让他们有很多愉悦的畅想,一面是近在眼前的紧张,让他们无心畅想。   虞嘉月趴在走廊的栏杆上,一眼望去,都是匆匆忙忙领试卷换考场的老师,学生全在楼上静静等着不久后的考试。   有爱美的女孩子穿着短裙,百褶的裙摆下是纤长的腿,凸显着少女独有的风情。只是现在无人有心欣赏了。   虞嘉月收回视线,问林声:“最后这场谁监考啊?”   “一号考场吗?是吴老师和三班的小陈老师。”   林声从来不喊老师的全名或者外号,总是喊得很得体,这个老师,那个老师,好像人家就在她面前一样。搁在平时,虞嘉月心里就要“切”出来了。   “哇……姓吴的,那你们没得抄了。”   林声心说你一个一班的尖子生,居然也有谈论抄袭的时候。“这回都挺严的。有人不信邪,被抓了好几个呢。”   不远处一阵嗡嗡喧闹,姓吴的老师拿着试卷袋往这边来了,学生们纷纷跟在他身后,不再在走廊上逗留。而虞嘉月一眼看见后面的王嫣。   “老师来了,我回去了。”   她抛下林声逆着人流行走,与王嫣擦肩而过。   其间王嫣看都没看她。虞嘉月微弯唇角,这位是真不记得她了。   第一名们按着班级号坐满了二十来个名额,接着就是林声,回字形排过来,王嫣就在她隔壁,中间一条小小走道隔开。   小陈老师是个个子小小的姑娘,在考场里来回走,却不在学生身上逗留,只温和地告诉考生,还有多久,名字别忘了写,考号别涂错之类的事项。   被虞嘉月称作“姓吴的”的男老师,戴着一副黑框的眼镜,眼角两条纹路顺着最严厉的走向生长,再坦荡的人都不敢在这时抬头与他对视。   王嫣动了动,又理好短短的裙摆,继续答题。   吴老师犀利的目光移过去,眉目一凛,低声喊道:“小陈。”   小陈老师就纳闷地快步回到讲桌前。   学生们听他说话都不由自主地更紧张了,想抬头又不敢,最后头都快贴在试卷上,眼睛都看不清字了,活脱脱一堆乖巧的鸵鸟。   王嫣不属于这些人,她虽然忐忑,也自诩行为规范,让老师抓不出什么错误来。   除了裙子,这条裙子太短了,学校是不允许的……   “同学,”小陈老师弯下腰和她说话,让她咯噔一下,“别动。”   紧接着老师的视线落在她的裙子上。   那又怎么样,大不了现在不在这个姓吴的监考时穿就是了。可是尽管这样想,王嫣还是有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   小陈老师白皙细腻的手小心卷起细细的裙边,露出一小块十分明显的亮白色。   她从王嫣的短裙下抽出一小张打印的小抄。   广播突兀地响起白噪音,学生们纷纷抬头小声嘀咕。   “做你们的做你们的,又没个图像,有什么好看的。”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师坐在凳子上,操着当地方言版的普通话批评他们大惊小怪。“这个时候不是试卷印错,就是通报批评,离收卷还早着呢。”   “刘老师说的对,你们就踏踏实实做自己的。”旁边另一个老师不动声色地朝走廊看了两眼,听了两耳朵动静又低头玩手机。   广播一出,果然是通报批评。但是让学生们感到新鲜的是,这个抄袭的学生竟然是王嫣。   “哟,王董事家的小孩?”两个老师对视一眼,表情都很微妙。   “谁监考啊,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   “隔壁是小吴呢。”年纪大的刘老师说。   “吴老师这也是的,也不留点情面。不是我说,这孩子成绩可以了,怎么还作弊呢?”   底下的学生一边做题一边竖起耳朵听八卦。   “家里给的压力太大了吧。”   玩手机的那个老师抓起杯子喝了口水,语焉不详地调侃一句:“上流社会。”   另一个了然地笑笑,又借机向下敲打学生:“听清楚了吧,都说这次考试很严,都不信。”说完也并不下去巡视,老神在在地坐着,读起讲台上铺的陈年报纸。   这个八卦讲的,自己也尽了兴,学生们也吃了瓜,但是没一句严重的话,叫他们传出去了也没什么妨碍。可谓是公开八卦的典范了。私下里讨论起来,观点只会比这更犀利。   虞嘉月听着通报批评和八卦,做起卷子来真是下笔如有神,哪哪都会,简单得很,内心神清气爽,爽死了。好像掏耳朵掏出了大块陈年的分泌物,一时之间,她竟觉得考到年级第一也不如这一刻爽快。   林声跟着郑念初,走进了一家理发店。她有预感,但是不敢相信。直到理发师问:“洗头吗?”   郑念初摇头,一头瀑布似的乌黑长发也跟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你们收头发吗?”   林声当时就想狂奔出那个小小的发廊。她忍住了。这是郑念初的事,是她的选择,她没必要这样真情实感地去干涉。   理发师的手在郑念初的头发上比划:“到这里一千二,但是到时候发型会不好看,到这里一千。”   这一小方空间里的每句话都让林声窒息,她如同安徒生笔下的人鱼,理发师和郑念初的每一句话,就挑动着她脚下的刀,给她深深地在脚心最敏感处剜一刀。   “反正都要剪了,能多短就多短吧。”   她再也受不了了:“郑念初!”   镜子前的脸慢慢转了过来,心虚的神色没有遮掩。郑念初根本不忍心去想昨天林声兴冲冲给她买梳子,买毛巾的样子,那太让她抬不起头了。   她怪自己拒绝得不彻底,如果当时明说呢?   那现在她就不会在这里坐着了。她会被林声三两句说服,妥协,被她一个眼神瞪过来就放弃这个想法。她如何能对林声拒绝呢……   剪刀落在头发上,一声声清脆的开合,很多人爱听的声音,像短短的发茬刺激着林声颈后的皮肤。她的宝物,她的珍宝,正被人破坏,毁灭。   除了她,没有人在乎。   从理发店里出来,她都没有对郑念初投去一道视线。每每余光瞥及,不见熟悉的长发,她就根本无法释怀。极端的情绪下她不想去看这个人现在如何,怕她目光太伤人。   她觉得这个郑念初陌生极了,她不仅做了滑稽可笑的事,还做得异常疯狂。   是叛逆的典型,幼稚,愚蠢。   如果没有和她相处过,林声大概还会觉得这是她的阴谋,一个成年人式的,曲折的阴谋。挟持着傅淮宁的同情心傅淮宁的心软,逼着她去愧疚,去向她低头认错,悔不当初。   是利用情绪情感进行得利的残酷投机者。   傅淮宁正在沙发上翻着手机,疑惑地看着郑念初笑呵呵地来到她面前,短发下小脸精致,后面跟着的林声竟是本着一张极少见的冷脸。   她多久没见过林声这样了?   “怎么剪那么短啊。”她抛开林声诧异地问,伸了手想去摸摸看,那孩子自己躬着腰把脑袋递到她手边。“好好的头发怎么说剪就剪了。”   她这话说来胸口不免心酸,也就是上周的事,怎么可能不联系起来。念初这孩子总是这样,一声不吭地减少给别人带来的麻烦。   太懂事了,她却高兴不起来。   “多好的头发。”她摸过一头短发又可惜了一句。   “一直考不过林声,就想是不是头发累的,趁着快中考就剪了。”   林声这才发现,现在的郑念初说谎也是很溜了。只不过说出来也没人信。   傅淮宁捧场地笑了笑,很勉强。“也不是一定要这样,你到高中选理科,不会比林声差的。”   郑念初把钱从兜里抽出来,放到阿姨手里:“理发店还收头发,给了不少呢。”   钱落到手上仿佛有千斤重,傅淮宁勉强的笑容骤然散去,终于把这些前因后果串联起来。她又看到女儿脸上几成实质又无处发泄的隐约怒气,心里顿时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   郑念初比她想的还要敏感。   她垂眸,欲图遮住泛起的水光,手里几张粉色的纸币烫得她差点握不住。“好,我给你收着了,你俩的压岁钱就在这了啊。”   说完她从沙发上起身:“我去喊你们爷爷吃饭。”   比她更快的是林声,擦过自己的胳膊沉默着进了房间。   毛巾还挂在墙上,昨天拆了一个粘钩,两条毛巾挂在一排,桌子上的梳子也上下垒着,被林声收拾得很有条理。她坐在这屋里瞧,哪一样东西都不顺眼。   郑念初推开门喊她:“吃饭了。”   林声平静地说:“我现在想生气,你能出去一下吗?”   门被轻轻关上了,郑念初没有离开。她看着正对着林声的两把梳子,总觉得上面那把清脆的身子要遭殃。“先把梳子给我,那是我的东西。”   呵,这时候倒会讨价还价了。她狠狠地瞥她一眼,这目光让郑念初心悸。等郑念初眨眨眼,林声的眼神又如常了,只是凉得很。   “吃饭吧。”林声说。   作者有话要说:   林声还是不忍心生念初的气啊 第27章 凶性   凌晨两点,林声睁开眼。   月光暧昧地洒过窗棂,落到小小的床上。父亲说过阵子考完试,给她们换一张大一点的床,免得夏日炎热,还要贴着睡,黏出一身澡后的汗来。   借着薄薄的月光,她看见郑念初的脸,睡得并不安宁。   白日里一场勇往无前的怒气终于在这缱绻的眉眼里怯住了步子。   那时她恨郑念初的小心翼翼,恨她无视自己的亲近,仍然尽她的全力与自己划分干净。在已然糊成一团的关系里像个小学生似的倔强地画上一道无用的三八线,锋利地切开她们黏在一起的皮肤。   林声把心放在这里了。她不仅破了皮,还见了血,往日种种,鲜血淋漓。   郑念初不知道,一味地划分关系,她幼稚得可笑。   一抹苦笑不自觉漫上林声的嘴角,她伸了手,隔着月光做的薄纱摸上郑念初的脸颊,抚平她轻敛的眉头。   她不该没控制好自己对她发了脾气,让她梦里都不好过。   到了这样的夜晚,林声才能静下心来去看郑念初新的模样。从前长发散落,眉目被遮掩,人们的视线被牵引,一眼看过去郑念初就是婉约灵秀的少女。要是开口形容,必带一句长发,一听长发,必然是这么个形象。   如今前不及眉,后不及肩,五官显眼了很多,眉毛也在碎发里裸-露出来,不是前高后低中有小山的温婉,反而在眉尾斜飞,嚣张地挑起来。所谓婉约灵秀的长相顷刻间透出一种少年意气风发的气概。   一下子凌厉起来了,从静如明月,成了临风肆意。   于睡梦中,郑念初仍然挂念着林声的态度,她已经知道自己做错了,从下这个决定之时就知道错了,但她还是这样做了。   随着头发一剪,她走路都觉得轻盈,连神魂也轻飘飘的,好像被一阵风吹起漂浮在空中,种种行动不由她,什么也抓不住了。   连林声也抓不住了。   她好急啊,又急又怕,林声在地面看着她,眼神有点冷。   她要被风吹跑了,从此天遥地远,大约是再也回不到这里来了。   这里是哪里?她四下张望,看见淮海市昏暗的上空,那是她们四月登上淮山时看到的画面。偌大的云烟遮住新的旧的建筑,渐渐地,她越升越高,淮海市缩减成地图上的简单轮廓,淮山成了一个绿色的点。   很快,她就会被吹走了。   林声。   林声向她伸出了手。   刚才的画面又倒着放了一遍,淮山的野李又近在眼前了,她的眼睛拨开淡淡的云烟,看见动工的灰色建筑,看见高高的明黄色起重机,和林声卧室的窗户。她握住了林声伸出的手。   轻飘飘的灵魂就有了根。   早上醒来仿佛一切如常了,郑念初享受着林声温柔的态度不知所措,寻了空偷偷问林征望。   “她就是自己想通了,你不用管她。”林征望扯着郑念初的胳膊让她站好,“我看看。”   郑念初就直直地站着,接受对方的打量。   “嗯,不错,挺精神的。”又帮她把耳边的一撮头发给她压到耳后去,独特的审美尽显直男本色。也亏的郑念初长得就好看,脸型也秀致,反倒让她的好看又清晰了一点。   林声来到饭桌前看到这么一幕,哭笑不得:“爸。”   “怎么了,不好看吗?”他又伸长了胳膊给林声一边的头发也别到后面去,满意地看着自己的两幅作品。“我们家两个闺女长得都好看。”   爷爷就笑他:“幸亏不随你。”   傅淮宁在厨房里忙活着,开怀地笑了。   一家人就这样开开心心地开始了周末的休闲时光。   午后,傅淮宁和林征望带着爷爷去医院检查,留两个女孩在家里。郑念初刷着午饭遗留的碗,林声清理餐桌。   她将爷爷手抖掉下的土豆丝和汤汁用纸巾糊着带进了垃圾桶,擦完问郑念初:“抹布呢?”   “这里!”   林声进去一看,摇头说:“不是这个,这个是干的。”   郑念初戴着手套的手一指橱柜:“最右面,你找找新的。”   林声就翻箱倒柜地找起来,额头沁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仍然没有找到。“一定是用完了。我下去买吧。”   独自去超市的路上,她居然又因为一点小事变得愉快。郑念初对她家厨房的了解比她还清楚,早晚,她要让对方明白,这里就是她的家,让她彻彻底底完完全全地融入进来,再也不能独善其身。   “哟,林声啊。”一个并不认识的人拦在她面前。   这个小巷,她记忆深刻。那天虞嘉月从里头走出来,对着郑念初劈头盖脸地骂起来。那个头发卷卷,眼妆很浓的女孩松开她,往后退了两步,和她的两个朋友站在一起,于是王嫣就像水落石出一样清晰地裸-露在水面,与林声对上了。   王嫣原本是后悔的,跟着陈月到了巷口蹲守时她又不干了想回去,陈月不让。于是她又后悔和陈月聊起这些事。   燕长烁可能真的不是讨厌她找郑念初的麻烦,二十单纯地不喜欢这种找麻烦的方法和手段。   “该教训的时候我来,绝不累了大小姐您的手行吧?”   王嫣看着她细瘦的胳膊,瘦到有些病态的身体一阵无语,心说你除了男朋友体格比我男朋友强,哪一只胳膊比我有劲了?   王嫣到底还是来了,内心对林声的情绪太过于复杂,她分不清,理不开,干脆一股脑地带到这里来烧掉。   现在,她面对着林声,回忆起在考场时面对那个吴姓老师的无力感,深深怀念身后站满了人,足以无视所有,对他人的强有力的掌控感。   哪还有什么后悔?   “有事吗?”林声说。   王嫣讨厌死了她这种云淡风轻的样子,永远没有破绽,永远不会出糗,永远装着一副白莲花的样子,时不时又是绿茶婊,用令人作呕的温柔风格和相配的长相在男生堆里周旋。那些不好听的词语不管合不合适,她每一个都能用到林声身上,并且在她的朋友那里找到共鸣。   “东西是你放的吗?”王嫣问。   似是应景,陈月在她身后点了根烟,老练地抽起来。   “纸条?”林声马上明白了她的代指,“为什么会这么想。”   王嫣:“嘁,除了你那个考场还有谁敢这么做?何况你就坐在我旁边,放点东西应该轻而易举吧。”   林声:“你认定我了是吧,我说不是你信吗?”   王嫣:“信你我就是有病,你这个人装惯了,说谎成性,信谁也不会信你。”   “那好,”林声认下这莫须有的罪名,“把我拦在这里是有什么意思呢?打我一顿?那又能怎么样?解气了?”   王嫣:“当然。”   林声:“多大了,啊?”   被林声直截了当地说幼稚,王嫣怒目而视。   林声:“出了气就开心了?有没有想过去为自己辩解。把全书的生物公式都背一遍,告诉老师你根本不必做这种小抄。”   王嫣:“那个姓吴的根本不听我辩解!”   林声:“吴老师不听,其他老师呢?碍于你家的情况,总会有老师听你说的吧。”   “就算辩解了又怎么样!”王嫣大喊,“就算再用广播通报一遍我没有作弊又怎么样!一个个的只要看到我摔倒就会无声地嘲笑,他们要看的是我的笑话,不是我的澄清!就算我澄清了他们也只会说是碍于我家的压力,我王嫣就是做了丢人的事,被丢人地发现了!”   喊完一大串,这个漂亮的女孩喘息着,心里的不甘无法平息。这将是她的污点,档案上洗得清,现实中却根本洗不清!人们乐于看见这样的情节,前几天抓到的惯犯连学生们无所谓,名字都不想知道,只广播里囫囵地听了。她的消息一出,似乎满城都在谈论,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嘲笑她的切入点。   “好,这些你都不在意。”林声说,“你总要在意一下对面超市的摄像头吧。”   王嫣惊讶地往后看,超市门口果然挂着一个微小的黑色装置。   陈月也看了一眼,不屑地弹了弹烟灰,又干脆把烟扔了,一把拉开犹豫的王嫣:“跟她废什么话。”自己走上前去。“有监控怎么了?难道还能照到巷子里来?我们就算要教训教训你,也不会留下明显的痕迹,你放心好了。”   “喂,陈月——”   “我知道,”陈月打断她,“老师家的孩子。”   刷完了碗筷,又把空碟子也刷了。郑念初回到客厅看见桌子上还有痕迹,没等着林声将抹布买来,直接用纸巾沾着水擦干净了。   她坐在桌子前,不知道干什么。以前是很自律的,现在就觉得学习这种事要跟林声一起做,不然就不对劲。   怎么这么久还没回来。郑念初坐不住了,出了门狂奔起来。   心里好慌啊。   她捂着胸口在巷子入口停下,大口大口地喘息,肺都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一个不认识的人高个子女孩不怀好意地逼近了林声。   她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腿脚不受控制地往前走,她一把推开面前所有的阻碍,穿过几个不在视线中的人,像摩西硬生生分开了海,她走出了这么一种气势。面前是信仰,是救赎。有什么阻碍就推开,就打破,往前走,继续走,穿过去。一步步走到了那个高个子女孩面前,郑念初这股气势未散,右手使劲掐住了她细瘦的脖子。   咚。   按住她的身体狠狠地掼在了林声身测脏污的墙上。   她的眼神凶狠,像野兽,像刀锋,突然就锋利起来。   陈月大脑一片空白,很快,她挣扎起来,却被郑念初提着身体,背脊与墙面摩擦,加重了脖子上令人窒息与恐慌的压迫感。   “松……松……松开……”   郑念初手一松,陈月整个人就坐倒在地上,不受控制地剧烈咳嗽起来。   王嫣吓了一跳,她与郑念初这群人本就不合,却没想着找她的麻烦,只是因为忌惮。现在郑念初的父亲倒了霉,她以为她可以像治这个小团体里的其他人治治她了,她刚这么想来着,那种笔写他人生死的掌控快感就被郑念初凶狠地扼断了。   倒是身后有一个女生越过她去把陈月扶起来了。   郑念初转身,背后将林声护住,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口吻冷冷地开口:“小地方的,就是没见过世面。”   一行人狼狈离开,王嫣的傲气被人放在脚底碾了又碾,她刚刚重温那种高高在上的感觉,自由又放肆,残忍且畅快,就被郑念初一脚踩进泥里,嘲笑她的狐假虎威。   林声看着这个固执挡在自己面前的短发背影,悄悄握住了她的左手。   “林声,”郑念初转过头来,声音微微打着颤,“我的手好像断了。” 第28章 呆毛   “这……怎么回事呀。”傅淮宁问。   他们这做完了几项检查还没出医院呢,郑念初跟林声就跟着找来了。   林声语速很快,速度地跟家长们解释:“念初手腕脱臼了。”   林征望担忧地问:“怎么就脱臼了……”   爷爷推开他的手,不要他搀扶:“别问了,快,快去挂个号。”   林征望快步走向大厅一旁的窗口排队。傅淮宁又说:“不用在这等着,直接上去,三楼最西边那个拐角,要是有医生就让他先看了。快去吧快去吧。”   目送着两个孩子拐进楼梯间,她不住地唉声叹气:“这右手伤了写字可怎么办呢。”   “也不能掂勺了。”爷爷笑。   傅淮宁瞅他:“爸你还有心思说笑话你真是……”   上了楼梯来到三楼拐角,乳白的漆刷过了门框,在白墙上拱出一道刷斑驳的刷痕,门牌上框着外科的字眼,和旁边排着队的同样外科科室大相径庭,里面闲闲地坐了一位年轻医生。也没问挂号之类的问题,按捏了几下只说痛不痛,怎么弄的,有没有先例,如此问了几句,郑念初一一答了。医生听过情况利落地揉了揉,药也没开,就转到一边翻起了杂志。   她们也就坐在一边安静地等着父亲挂了号带着医保卡来。郑念初小心地动了手腕,还有些不适,但是已经没有刚才那么剧烈的痛感了。   医生余光瞥见了:“尽量别动,也不要太僵着。”   郑念初点头,让右手自然地垂下来。   医院的塑料座椅颜色鲜艳,林声往旁边挪挪,那饱和度超高的蓝色就被两个人的衣角掩盖。她无声地伸出手,握住了郑念初空闲的左手,感受到她的怔愣,也感受到她的放任。那样柔软的手她握在了自己的掌心里,无声的话说了很多,不知道郑念初能听到多少。事实上,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心里想对郑念初说什么。   郑念初不去管别人的碎嘴,不计较他人赤-裸-裸的眼光,漠视继母的态度和冷嘲热讽,也向来不与他人争执。但她从来不软弱可欺。她甚至都不会因为要想获得虞嘉月的好感而在坐下的时候让步,她只是,很多事都不愿去计较。   人能做到这个份上,想来比很多大人都要成熟,省去了不少烦心麻烦事,让她单调的生活更加简单。   你去挠她,她不做反应,你再挠她还是不动。什么都伤害不到,闲言碎语和本就相悖的立场为什么要花费时间与精力去争辩呢?   但是突然,在某一个瞬间,你突破了她的底线,她会暴起,会冷静又疯狂地回击。她的爆发是一瞬间的,悄无声息,没有预兆。你会纳闷一个沉默的雕塑为什么会活过来对你进行攻击。   林声十分荣幸,她是郑念初的底线之一。   拐杖一声声地近了,傅淮宁先一步到了门口。   “到底怎么回事。”   百无聊赖的年轻医生突然仓促地站了起来,小腿肚被椅子横木撞得往前弹,忙扶了一把桌子才站直了。“傅老师。”   林声在他脸上看到小心翼翼的神色。   傅淮宁冲他摆手:“起来干嘛,你坐你的,我就问问我小孩的手怎么样。”   “您家孩子呀,没事,就是一下子提了太重的东西,筋扭着了,没脱臼。”   爷爷跟到了门口,听到这话问道:“提什么了啊你们,还把胳膊折了。”   林声支支吾吾:“念初一只手把纯净水桶拎起来了……”   “哟,厉害,”医生幸灾乐祸夸她臂力,“三十多斤呢。”说完又谨小慎微地闭嘴。   傅淮宁的眼神一改担忧,嗔怪地斜过来:“你们可真是,能多渴啊,就不能等大人回家吗,一起抬也行啊。”   林声好声好气地自责着:“是我,我们在超市里买东西,叫几桶水给挡着了,念初就帮我给挪开。我该拦着她的。”   傅淮宁走过来一指头戳郑念初脑门上,医生的头也跟着习惯性地往后撤。“说你力气大你还喘上了,那一桶水是你能拎的吗!”震得郑念初低下头悄悄抬眼,不敢吱声。   “妈……”   “叫你说话了?惹事精!”   林声就跟着噤声了,和郑念初一起在椅子上缩着。   “老师,要、要不要吊两天?”医生试探地问,小心翼翼的语气神态不知道的还以为刚才被训的是他。   最后拿了些涂抹化瘀的药。   教职工前头的小道上两边皆是绿茵,一边是从旁边院子里绕上墙壁爬了两三米的爬山虎,对面则是学校的黑色栅栏上青葱嫩绿的蔷薇枝叶,细密地开了两色花朵,攀到高处垂下来,妥在地面叫车来车去地碾压,碎了一地粉白殷红,混作一堆。   淡淡香气袭来,爷爷站定赞叹着:“不输梅花。”   “那我们也种一盆吧。不,两盆,”林声说,“就挂在阳台上,让它往下垂,像爬山虎。”她又转身对念初说:“你负责粉的,我负责红的。”   傅淮宁还没顺过气,听她这样规划,忍不住斥道:“种什么种,垂到楼下看你魏阿姨上不上来骂你。”   林声乖巧地接受了训斥,笑着说:“那我们就只种两盆月季。”   傅淮宁没否决,这也就算是答应了。   郑念初跟着穿过过道,西去的阳光透过蔷薇丛温柔地洒在身上,春末夏初的风温温柔柔的,像林声的笑。两盆月季,林声负责红的,她负责粉的,每个月都开出大大的卷卷的花朵来,香味可以从爷爷屋外的小阳台钻进她们的房间里,两种花不分彼此。   最近这段时间,有时候她也会有一些错觉,会想她可能就是这家的女儿,和林声从小一起长大,一起上学,一起读书,快乐又平凡地生活着。每天就琢磨琢磨成绩与作业,闲暇的时候读书看电视,逛街爬爬山。是的,她似乎以前就这样想过,现在又开始了,给自己洗脑,吸食着精神鸦-片。   单调到让同龄人抓狂的生活却那么让她满足,简单点,再简单点。人生的轨迹最好就这样平铺直叙,一眼就能望到边,如同一天的太阳升起,又渐渐西下,那样无聊,无波无澜。   她有多久没想起过她妈妈了呢?又好像时时刻刻都想着,可是越想越模糊,最后竟然和沾染了林声的模样,又杂糅了傅淮宁的特征,成为了一个光辉的,失去面孔的形象,成为了无色的气味弥漫在四周。   走到楼下,傅淮宁说去买点菜,转身又沿着来路走了。   小超市里冷冷清清,老板歪在收银台看挂起来的小电视,整个人跟散架了似的懒散。   噔噔噔。   老板被惊地一个格愣:“哟,傅老师,买什么呀。”   “东西叫人偷了都不知道。”   老板毫不在意:“我这屋里两个,外头两个,都是摄像头我怕什么。”电视屏幕的下方,正是分别占据了左右下角的两块室内监控。   傅淮宁:“下次我们家那俩孩子来买水,你可别再让她们提了。”   老板笑着否定:“哪有的事儿,我还能让那俩小姑娘搬水。”   结算了抹布,傅淮宁又叮嘱了几句才走。   年轻医生眼瞅着傅淮宁一家走后很久也没人来,全部排着队挂隔壁的专家号,乐得清闲自在,干脆把手机放了音乐,耳机一插闭目养神,跟着音乐抖腿晃来晃去。   一只手推了推他,他懒懒地睁开眼。   耳机猛地拔掉,手机和长长的耳机线胡乱往身后藏:“老老老老老老师!”   半夜,林声又醒了。郑念初被她推到里面去睡,右手平放在床上,无人打扰。林声就侧着身睡着,侧着身醒来,眼睛在一片黑暗之中渐渐适应,身旁人的轮廓在她的眼睛里逐渐清晰。   白日里那些画面也一同浮现在了脑海,她知道她一定会爆发,那些沉默着积攒起来的物事无法消散或许也不甘于消散,勇气,冲动,野性,凡此种种,终有一日会爆发出来。   她只是没想到自己会是爆发的原因,是点燃的引信。   郑念初的短发还不及肩,散无可散,她捏起一缕悠闲地在手指上绕来绕去,感受仅剩的丝滑与柔韧。   我们早晚会像栅栏下的碾碎的蔷薇,再也割不开的。   晚安。她说。   早上醒来时,郑念初已经不在房间里了。   她穿好衣服开门出去,就听到爷爷问:“念念,你捂着头干什么?”   郑念初就苦着一张脸把手放下来:“头发翘起来了……”   一撮毛像破土的小芽,在她松开手之后坚定地弹起来,毅然而然地伫立在头顶。   罪魁祸首没忍住,幸灾乐祸地笑出声,被转身的苦主抓个正着,脸色哀怨。“那个,妈那里有瓶发胶还是什么的,你拿来试试。”   郑念初听得厨房里已经有了响动,就摸过去先问阿姨,被阿姨又笑了一通,怪窘的。   问明了位置出了厨房,就看见林征望刚从外面回来。见着她也没有笑她头顶的小芽,踟蹰了一会,终于出声:“你爸……判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巷还有最后一场戏,是不是很烂俗? 第29章 蛋糕   咖啡馆位于学校往西两条街的位置,外面喧扰,里面倒很安静,音响不知道在哪里,慢悠悠地放着一首外文歌曲,像耳边的呢喃,声音轻到郑念初只能捕捉到某句开头清晰的“I”,连后面的动词都藏入迷雾听不真切。   卫商先是喝了口咖啡,很大一口,与下眼睑处的青色很相配,像个老朋友问她:“最近怎么样?”   这个问题一向是聊天的开头,熟人也好,泛泛之交也好,这么一句张口就来的话永远适用。   “嗯。”她放置着面前的果汁说。那果汁颜色鲜亮,浓郁地在边口一圈覆盖细腻的泡沫,月牙儿似的,水果的香气扑鼻。   酸甜苦辣,日子胡七八糟地融作一锅,尝一口只要不是太酸太苦,都可以这么回答。   卫商却好似明白她的一个字里头有多少甜度,清楚地把握到了,释怀地轻松一笑:“我猜也是。”   “很抱歉早饭后就喊你出来,应该吃不下东西了吧。”语罢他叫来服务员,“两份小蛋糕,帮我送到一中教职工宿舍三栋401。”   那是林声家。   “还没有向你介绍过我,我是你妈妈的朋友,我叫卫商。”他伸出手来,像是对着一个成年人那样。   郑念初沉默着和他握了握,这个仪式草草过去,她却仿佛真的又重新认识了面前这个人一遍,他不再是父亲找来的奇怪的律师了,而是带着妈妈的色彩,浑身陡然明亮起来。   头顶一撮头发蠢蠢欲动地抬起一点,不为主人所知,被对面探过来的一只手往下按了按。   郑念初赶紧跟着压了两下。   她问:“妈妈,是什么样的人?”   “你忘了?”   “好像忘了。”   她还记得妈妈接她,带她晨跑,自己却原地坐着。带她去学琴,跳舞,从学校拐到老师那里,傍晚乘着晚霞回家。   好像每一天都这样,那几年全是这样。但是不可能,她不可能三岁就学琴了,也没有人会放任着三岁的孩子自己跑步。这样,和妈妈在一起的记忆还要大大打个折扣,剩下来的可能是两年,也可能是三年。   卫商对这种情况不置一词,只说:“很难说,人是不能这样定义的。不过她菜做得一般。”   “最近很忙,等处理完这里的事,我会和我的未婚妻到燕城去。你要跟我走吗?”   燕城。记忆中的城市,繁华,喧闹,整夜亮着灯火。她在那里出生,在那里成长。听卫商提起时却有些恍惚,似乎它只存在于记忆之中了。   回到燕城吗?   “不。”她果断地拒绝。   卫商:“到燕城去,我做你的监护人,如果你和我女朋友相处得不够融洽,你可以自己住。我相信你有独居的能力。”   这样吗?自己一个人,生活足够简单了吧,比现在还要简单,是她曾向往的孤独。她已经试着独处了很久,会做饭,会用洗衣机,很多人都做不到这几点照样活着,她当然也可以。   可是要走吗?   不必和林声妈妈之间互相小心翼翼,不必挤在一间卧室隔开的小小空间里,也再也不必和虞嘉月处在一起忍受她阴晴不定的脾气。   “不了。”她还是这样说。   卫商被拒绝了两回,仍没有放弃。“你现在在林老师家住是吗?”   “嗯。”   他继续引导:“真的不跟我走吗?我教你怎么在律师行业里站住脚,做这行很赚钱。”   钱。   这个字瞬间爆破了郑念初的坚定,布满细小裂缝一样摇摇欲坠。她很不想给人带去麻烦,如果没有林声和她的一家人,郑念初大概在卫商提出时就答应了,如同那天在楼下喂着大狗时的情节。卫商说做她的监护人,她很感激,没有说什么二话。   可林声一家一旦接受了她,她就很想死皮赖脸地待在较为拥挤的空间里,和林声挤着小床。   对于没有住所的郑念初来说,燕城是归处。而对于现在的郑念初而言,燕城,那太远了。   可是,抚养一个孩子对卫商来说很轻松,对林家却未必。卫商说这话,不是真要让郑念初学法,而是提醒她,考没考虑过林征望夫妇的经济条件。养她当然不至于难以负荷,但也绝对不算轻而易举。自己要这样去要求别人这么做吗?凭什么呢?未免也太自私了。   卫商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她的挣扎,看着她眼中的天平渐渐向自己这边倾斜,终于,平衡猛坠。   她已有了决定。   他却在她出声之前又问:“在林老师家过得还不错吧?”   “是。”郑念初点头。很开心。   卫商:“那就继续住下去吧。”   郑念初疑惑地看过来。   “你父亲本将你托付于我,就给了我一笔钱,你应该知道。在这个小城里住到成年足够了,至于成年以后,”他看着那女孩的眼睛说,“你应该有养活自己的能力。”   郑念初没有问那个数字,她相信卫商的话,也相信父亲绝对不会真的叫尤敏来养他。人都有糊涂的时候,也不至于一辈子总是糊涂。郑风一旦清醒一时,就会明白尤敏是无法履行她的承诺的。   最重要的是,尤敏根本不能带着钱独善其身。   “我会把这笔钱直接给林先生,你同意吗?”   郑念初点头。   她不用离开,这真是太令她欣喜了。内心激烈的挣扎仿佛是到了劫后余生的时刻,溃散得一干二净,如飘在云端。   “不要去问这笔钱有多少,你只要知道它足够了。对了,”卫商突然邀请,“要去看看你父亲吗?”   郑念初并不惊讶,卫商之前叫了送餐,她就知道后头肯定还有别的地方要去。   郑风瘦了很多,却不似之前憔悴。判决书下来之后他浑身一轻,反倒睡得很香。   郑念初平静地向他坦白:“他说如果我愿意,他会帮你。我拒绝了。”   父亲愉悦的表情在听到这句话后僵了僵,有些不敢相信女儿的薄情,只是视线刚一碰到旁边的卫商,那双藏在镜片后好似明镜、洞彻的眸子,就如遭电击似的敛上了刺痛的眼皮。   “你做的对,我有罪。”他说,“我有罪。”   告别无非就是那几句话,不说很薄情,说出来又干巴巴。倚仗着特殊环境带给她的气氛,郑念初干巴巴地说了。   她出去后,换由卫商坐在了椅子上。   “你还是放不下她,我早该知道。”三番两次和郑念初撇开关系,最后还是毅然决然地接受了抚养的责任。郑风的目光直刺向他的面庞,而他也毫不退缩地抬眼对上。   “是啊。”   郑风:“挺好的,你应该会尽责把她养大,那我就放心了。”   “那可不一定。”此话一出招来郑风的斜视。“也许我未婚妻不喜欢她。”   郑风无话可说。他深知不受女主人喜欢的孩子是如何生存的。掀开眼前一厢情愿的轻纱,他看得明明白白。处于其中之时又是因为什么而一叶障目呢?   “不过你放心,林先生一家会接纳她。”   郑风眼睛眯起来,满目不可置信。   “你知道的,”卫商意有所指,玩味地说,“他们一家都是好人。”   见过了郑风发自内心的挫败,卫商颇为畅快,带着等在门口的郑念往外走,日头和暖地打下来,没走两步就手脚发热。   “你不问问你后妈的情况吗?”   郑念初平静地说:“和我有关吗?”   卫商一愣,继而开怀地笑起来:“你问你妈妈是什么样,我现在可以告诉你,就是你这样的。”   林声从猫眼处看到外面的郑念初,懵懂地看着钥匙孔的位置。她打开门问:“有人送了小蛋糕来你知道吗?”   郑念初一边往里走一边点头:“卫叔叔叫的。”   “敲门的时候我都不敢开,就我和爷爷在家。”   “啊?叔叔阿姨呢?”   “他们俩临时被通知去学校开会了。”这阵子因为上面有领导下来,什么事都抓得紧。尤其是忙完了要各处看看,一中作为第一中学,连带旁边的小学都严肃起来。   “为什么不敢开,有坏人吗?”   “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的,什么疯狂事都敢做。”没等郑念初反应她又说:“以后要是我们俩买蛋糕,买一块就好。爷爷不能吃,大人不爱吃,买两块放到明天不新鲜,吃完了又耽误正餐。”   郑念初听话地点头:“嗯,好,我们俩吃一块就够了。”   一只白嫩的手揩过她的额头,抹下一指头的湿意。“外面很热吗?”   “还好。”   林声转而趴到客厅窗户上看外面的阳光,魏阿姨的女儿穿着清凉的裙子打着遮阳伞款款走过小花园,裙角欢快地来回摆动,手里的白色塑料袋水滴似的裹着一颗圆咕隆咚的暗绿色西瓜。   “到了吃西瓜的季节了。”   “是啊。”   作者有话要说:   分享热汤 我们两支汤匙一个碗~ 第30章 风靡   像是有什么心灵感应,她们刚聊完西瓜和太阳的话题,傅淮宁就提了个西瓜回家。   天气真的太热了,真的是突然就燥了起来,没有给人以反应的时间,瞧着天气预报上的温度小心套了件常规厚度的中袖,却已经是需要穿薄款了。   她手里的通知单对折起来扇着风,郑念初乖巧地接过西瓜,放到厨房里。   “爸怎么没回来?”林声殷勤地接过包。   傅淮宁赶紧脱掉皮鞋换了清凉的凉拖:“改卷子呢吧。等会你打电话问问。念初!”她朝厨房喊。   厨房的门框里探出一颗迷茫的脑袋。   “把西瓜切了吧,切一半就行。”   郑念初得了令,满屋子的找水果刀。从橱柜到冰箱,找了半天没找到,又摸到客厅来翻找。   “找什么呀,这么忙来忙去的。”傅淮宁问。   “水果刀。”   傅淮宁疑惑地思考了一会儿,恍然大悟:“别找了,被你叔叔给不知怎么弄锈了,我扔了。快,打电话给他,让他带一把上来。”   林声已经拨出去了,紧接着,熟悉的默认铃声在门外隐隐约约响起来。   郑念初跑去开门,门外站着的果真就是林征望,手里还拎了两个西瓜。   “你说可巧。”傅淮宁顿感啼笑皆非。“哎,上次水果刀扔了,你买了吗?”   林征望的回答不出所料:“哎哟,我给忘了。”   郑念初自告奋勇:“我去买。”   正烈的太阳高挂着呢,林征望拦住她:“别去了,都快吃饭了。”   最后是用菜刀切的,切了四分之一,很是被傅淮宁嫌弃,说是上面一定沾了荤腥,不干净。爷爷就说她没过过什么苦日子,不然哪还在意这些。   傅淮宁鲜见地顶嘴道:“我这日子就过得够苦了,天天给你们爷几个做饭,到学校还要受学生领导家长的罪。好不容易念初能给我搭把手,又闲着没事逞能把手伤了。”   越说越心酸,郑念初和林声的目光默契地聚到了一起,偷偷笑。   她们吃瓜捡了最小的丫儿,正打算吃饭的时候也记着饭食,不能吃多了。小蛋糕被林声放在卧室里,等下午先吃一个,再放一个进冰箱先斩后奏。   盛饭的时候也要使些手段,把米往松了堆,堆出一碗虚假的繁荣,实际里头有中空。   一些小手段耍尽了,两个人猫回房间里分了叉子,如愿以偿地共享了午饭与晚饭之间的蛋糕。   蛋糕这东西,一直吃有时倒麻木,尝不出新鲜滋味,郑念初和林声很少吃零食,又是一起吃的一小块儿,尽管蛋糕一般却品出了每一口的香甜。   奶油的浓郁,鸡蛋和糖融合后独有的香气,巧克力细腻地渗透进蜂窝似的海绵,激发出淀粉熟透且湿润的温软。   以及,郑念初每尝一口就满是魇足的猫儿一般的表情,晶莹剔透的脸上幸福不言而喻。   白天一切如旧,只是到了晚上,她们躺在床上,关了灯闭上眼,郑念初就突然心有所感睡不着了。   父亲听她说完后那一瞬的错愕浮现在眼前,在黑夜里独树一帜,太过明显。她彻底没有家了。   “林声。”   “嗯?”她也还没有睡着,听到郑念初喊马上回应。   “我做的对吗?”   把卫商的援助当做没有那回事,对着即将调入深渊的父亲隐瞒,冷静地像一个外人。用冰冷的法律和秩序去攻击情感,做一个漠然的人。   林声没有回答她,静谧的夜里连远处的施工现场都安静下来,虫鸣上得四楼,被夜里的凉风吹得四散,幽幽地飘着。   郑念初听着这样的安静,突然抓住林声的手,内心一阵悔意直窜上头,冲撞敲打着她的神经,狠狠拷问着她的真心。   感性与理性对峙,郑念初不想坐以待毙,决定为自己辩白,交由黑夜审判。   “对,我不应该帮他,这对他而言也是解脱。那时候,他整夜整夜地不睡觉,起夜的时候总能看见他在阳台抽烟,一根接着一根。他甚至掉头发,他脸色很差……”   林声回握住她的手,给予安慰。想整理好说辞才道:“人不能一辈子活在对错误的掩盖里,那太累了,每天什么都不干,净受着慌张的煎熬。”   “林声,”郑念初伤到的手捂着额头,“我听不懂。”   她脑袋里混乱一团,缠在一起的脑神经禁止她思考,禁止她传唤理性作为她的证人,她的律师。   “你没有做错,”林声说,又紧了紧她们交握的双手,倾过身搂住她,不算轻的力度抚过她的短发,她的背脊,意欲把她头脑里的混乱镇压住,“你是对的。”   这句话化成了千丝万缕,又化成温柔的水流和和梳子,梳理涤荡,引导着缠在一起的脑神经各归各位。   于是大脑终于安静下来,沉入一片轻松的漆黑。   燥热不是温和的春日积攒出的强弩之末,一日的热度过去就可以迎来一场初夏的雨。一直到第二天,气温仍旧居高不下,早间的清凉怕是撑不过两节课。   从副局的女儿,到现在的孤儿。无疑是从天上狠狠地跌下来。郑念初预感过,和别人的相处可能又会有新的变化。   然而当她听见一个男生明显是在朝她吹口哨时,尽管心里不大在意,还是很感慨,这些变化也太明显了吧。   “帅哥!”   一声呐喊从口哨的放下传进她的耳朵,一概不理,郑念初和林声按着自己的路线笔直地进了教学楼。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真男人,从不回头看爆炸。   “酷。”调侃的男生摇头叹道。围在一圈的朋友说他:“别乱开玩笑。”   那男生又说:“你说这人,长得好看的,怎么捯饬都好看。以前我老觉得,女生就要长头发,越长越像女孩子。可是郑念初都剪那么短了,还是漂亮。”   一个道:“比长头发还漂亮。”   又一个道:“不,林声漂亮。”   少年们便因此争论不休。   上了楼,迎面走来两个隔壁二班的女孩子,脸上的笑容甜甜的,手舞足蹈地说着周末两天的见闻,看到郑念初先是一愣,然后就惊叹起来。   “哇,郑念初?”还有些不敢相信。   本来是挺不礼貌的,但是女生的脸上却是一副艳羡的表情,往外散发着不加遮掩的好感。   郑念初就停下来,用疑惑的表情问她。   “你头发哪里剪的,真好看。”少女夸张地拖着嗲嗲的腔调扭来扭去。   “就……就在学校门口。”   他们交错过后,郑念初还能听到那个女孩和她的同伴说:“我也想剪短发,好个性啊。”   “得了吧,你是圆脸。”   原来……郑念初怔愣着,那些目光和口哨声是因为头发吗?她摇摇头,嘴角不由自主地浅浅弯起。接着,头上落了一只爪子。“还不错。”林声说。   一上午,她就头发的状况和全班的同学解释了个遍。到后来,再有人来问,直接由周围的同学代劳。   “门口剪的。”   “随便剪的。”   “脸好看。”   把问问题的同学冷酷无情地打发走。   这些和虞嘉月无关,她翻着一张张月考卷子,翻来覆去地看,找不到一点批改的错漏。按分数来看,她比上一次考得好,可按照名次来看,她却被郑念初压了一头。   靠,她之前说考第一也不如报复王嫣爽快,那只是一个夸张的说法,不是高高竖起的flag呀!   诚然,考了第一没有那么爽,但是失去自己本来的名次比被人欺负了还要难受。她想像往常一样,愤恨地瞅郑念初两眼,却突然想起,今时已不同往日。   弱者是有特权的。尤其是长得漂亮的弱者。郑念初一朝势落,曾经的闲言碎语竟讲不得了。她不仅从物质的高处落向低处,还从精神上的低洼骤升上高地,成为一朵纯洁脆弱的白花。谁要想编排她,先过了自己道德的那一关。   “怎么了?”   趴在臂弯里的头抬起一点,看见林声收完东西还没走,正俯下身来慰问她,她的姐姐虞三月也在旁边。   而郑念初已经越过她这一排,三两步出了教室。   她的目光一直追着秀挺的背影,目送她离开视线,仍旧收不回来。   “难道人一出生一切都定下了吗?”   林声和虞三月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迷茫。“怎么会这么想?”   林声一家都是老师,她成绩好就算了,凭什么郑念初没有她刻苦也能压到她的头上来?就因为她曾经在私立学校上的十几年学吗?就因为不同阶层之间迥异的教学观念和教育方式吗?   从她的父亲是一个电工,而郑念初的父亲是一个官员开始,她们之间的差距就已然决定了吗?   没有和三月与林声解释,她打起一点精神把卷子塞进书包背起来,做了个决定:“我以后不去学古筝了。”   虞三月苦着一张脸,操着一口别处的方言吐槽:“姐姐,您又闹什么幺蛾子呢?”   古筝课的钱早就交了,一节一百,说不学就不学了,哪个家长能愿意。   “中考之前我什么都不干,就学习,我就不信……哼!”   作者有话要说:   傻孩子,念初要去参加物理竞赛了,中考加分的。 第31章 镇定   虞三月十分摸不着头脑:“她怎么突然这么消极,你知道原因吗?”   “差不多吧。”   “是什么?”   林声凑到她耳边悄悄说:“考了第四。”   虞三月质疑地瞪大了双眼:“不至于吧,她又不是没考过……”   “第三是念初。”   虞三月缄口。很多事情时间长了,要是有人问你还介不介意,你可能想一会儿说不介意了。可是猛然听到相关内容,却还是无法全然释怀。虞嘉月对郑念初就是这样。日日见长的成熟和懂事告诉她不能对郑念初有什么偏见,但是说归说,想归想,情感归情感,潜意识归潜意识,这些东西可以互相影响却不能互相决定。再加上她之前说的那两句没头没脑的话,虞三月也终归是明白了。   如果放在旁人身上,每天学的不多,成绩又好,虞嘉月也不如何在意。可如果这个人就在身边,自己还对她总有成见呢?   “怪不得,”虞三月了然,“古筝十级也不可能给她中考加分,那还学什么学。”   出了教室,林声落在后面锁门,虞三月先拐到楼梯口,眼前一双鞋渐渐从通往五楼的楼梯往下。   她抬头,看见郑念初打上方的平台安静地走下来。“我先走了。”她笑着说,笑容里感谢郑念初对她妹妹的包容。   郑念初点头,安静地踱到林声身边。等林声锁好门,虞三月的身影已经飞快地跑出教学楼,追赶妹妹去了。   从楼上看到这一幕,两个人对视一笑,关于这个话题的交流都在这一笑里交代完整,没有再做谈论。   “快走吧。”   这天实在够热,夏初的28度和秋初的28度完全不可相提并论。一个是热的,一个是凉的。最怕的就是这乍一热,也不打个招呼,匆匆忙忙就来了,是实实在在的不速之客。   她们没有再在路上如何逗留,加快了脚步,一出校园,外面的行人十个里有两三个打了遮阳伞,等再热一点,男人们也要打伞的,不打受不住最强烈的太阳暴晒。   林征望一回生二回熟,顺手地用菜刀切了西瓜,让郑念初给爷爷拿过去,又被傅女士斜着眼数落了两句,一脸赔笑悉数受着了。   两个女孩围在厨房的垃圾桶旁边吃着西瓜。郑念初咬了一口沁凉清甜的西瓜尖儿,让甜味在口腔里自由地走了一圈,说:“我晚上会晚点回来。”   傅淮宁:“有什么事?”   林声抢着回答:“物理竞赛的的事,他们老师说要做实验。”   傅淮宁皱着眉:“那得多长时间?”   一中附近的路灯因为年久失修,坏了不少,整个路面一到晚上就跟摸黑差不多,又加上附近正在大建,很多基建都跟不上,时间一晚,一个女孩子走路总让人不安心。   “大概两个多小时,会占用最后一节自习的时间。”   “你们那个老师啊,说话做不得数的。去年为了拿个好名次,留学生留到十点的都有。”傅淮宁一边说一边估算了下时间,“那就是七点多,让林声接你去。”   “七点多天还没黑透,八点吧,八点我没回来,林声再去好了。”   最后定下的是八点。   然而带队老师似乎是被其他人敲打过了,只拖了十多分钟就放人了。住校的学生还有半节晚自习,十分自律地回教室去了,一脸失望,恨不能拉着老师再讨论一番,磨掉这被拘束于教室和自习氛围的半节课。   郑念初是走读生,没有继续上课的顾忌,她背起书包,直接出了教学楼。   太阳和它的白光全部都漫过地平线,去往另外一个半球,两厢一对比,西方甚至更暗。今夜的月光大好,十五前后几天的月都好似中秋的画,圆满,明亮。   金属校门落在地面的影子也足够清晰,郑念初绕过门卫大爷的小门,来到行人寥寥的大路上。月光把灰尘都照得很好看,细细小小的,反射着朦胧的光。远处的起重机伸长了细细的胳膊,像是在捞那樽奶黄的明月。   郑念初享受着夜间的清凉,悠闲地散着步,很想和林声一起下来走走。如果大人不放心,她们也可以在小花园里坐着看紫藤花。   突然,面前的月光被挡住。   “你看,现在的学生,这出来也不找个人,万一被人拦了可怎么办。”   三个男人背着月光,看不清脸。好巧不巧,正堵在她跟前。   郑念初摸不清情况,听了句莫名其妙的话,当即就要绕开这几个人走。   “等等,”为首的男人听声音也不过十七八,“别急着走啊,哥几个有话想跟你聊聊。”   郑念初推开他拦截的手:“不想聊。”   “别啊。”后边一个男生说,嗓音还要更年轻一点。“还当你是副局长的闺女,想走就走啊。”   郑念初有些发怔,她以前从不知父亲的庇佑,只知道他总是在外面,与她碰面的时间很少。她从没想过,自己相安无事的单调生活原来是以这样的父亲作为前提的。父亲一落势,这些庇佑便不存在了,她的相安无事也将到此为止。   噌,她听到了一声脆响。紧接着又是闷闷的一声,月光下,一把瑞士军刀样式的匕首在那个男人的手里弹出来又收回去,不停地响着,刀刃上时而反射出月晖,打在郑念初的脸上,温和的柔光晃着她的眼睛。   “我倒是想在这里聊,不过你们提醒了说有监控。真是新鲜,几个月没过来,居然还装了监控了。劳烦这位美女,借一步说话。”   郑念初不为所动。看起来很锋利的刀子就抵了过来。   “入夏了大家都穿得都不厚,我这手一抖,别再一不小心伤着小美女了。”带头的男生阴阳怪气地说,“请吧。”   他扯着郑念初的胳膊往前走,嘴里还在威胁:“我们就聊两句,你就别出声,到时候叫不来人,自己还落道口子。你说是吧。”   晚上的小超市只为附近的居民而开,住校生们今晚不会再出来了,老板因此昏昏欲睡,把电视声音开得很大。又是这个小巷,破落得连月光都不愿在晚上住进来,只是经过白色墙面的反射,显得莹莹生辉,还能看得到人的轮廓。   “人吧,活着不就是为了面子。所以小美女我告诫你一句,干什么都别下人面子。”那个人仗着身高驼着背跟她说话,痞里痞气地笑着。“你为什么会有今天呢,我让你明白点儿,就是因为你在陈月的朋友面前下了她的面子,让她不好看了。”   “陈月那人啊,小气的,就因为这事非要让我把你脸划了。女人就是毒。”他感叹一句,“可谁让她是我的女人呢。”   “本来要是知道是这么一张漂亮的脸,那我说什么也不同意啊,可是都答应了,怎么也得意思意思不是。”   小刀逼上郑念初的脸,刀刃在莹白的脸上挤压出一道浅浅的纹路:“站着别动啊,万一再给划开个大口子我也舍不得是不是。要怪呢,就怪你不懂事,什么人都招惹。”   林声慌慌张张地,往日里的沉稳全都不见了,循着令人担忧的惨叫和混乱的脚步声赶过去,和三个惊慌失措的男人擦过肩。   郑念初就在小巷的尽头,后背贴着肮脏的墙面蹲在地上,面前是一滩深色的痕迹,一直绵延到林声脚下。   她一步一步往前走,轻轻地,怕惊扰了郑念初。然而郑念初还是有所察觉,畏惧地抬起一双眼睛,月光下,像一只受了惊吓的精灵。   她在害怕什么呢?比起伤了人,她更恐惧的是自己残酷的镇定。她太镇定了,镇定到刀捅了进去,又拔了出来。那把无辜的水果刀如今正躺在她手里,被血迹挡住一丝锋芒,她甚至还攥着它取暖。   林声来了,林声会救她。   林声。   她用目光无声喊着她,苍白的脸上横亘着一条细细的血痕。林声就跑过去,蹲下来把她抱在怀里,紧紧地搂住。   她感觉自己身上也被晕染得潮湿一片,满是粘腻触感,鼻尖清晰地感知郑念初身上新鲜的血腥味。   “别怕,别怕。”林声抚摸着她柔滑的头发,习惯性地从头顶抚到后背,温热的手掌覆在颤抖的脊背上,是最好的镇定剂。   她听到郑念初细细的呜咽,微弱地像冬日里快要冻死的小兽,恐慌之余马上想到要继续抚慰她,去给她擦眼泪,可是手指摸上了眼眶,才发现那里干涩得很,根本没有一滴水,连血都没有。   “念初,念初,”她在她耳边说,气息呼到耳道里,安慰着耳廓,“别怕,你可以哭。”   “我给你擦眼泪。”   “我抱着你。”   “没事的,哭吧。”   她再度抱紧了她,从头顶抚到后背,一下一下,沉稳而不知疲倦。   过了很久,郑念初才呜呜地哭出声,像关掉灯的深夜里怕黑的小女孩。那干涸的眼眶里终于湿润起来,便如同河水决了堤,汹涌而澎湃。 第32章 问话   “怎么会随身带着这么一把水果刀呢?”   面前的民警扎着低低的马尾,用方言的语调说着普通话的词汇,尽量让自己亲切下来。她看到郑念初脸上的伤痕,掏出一块手绢沾湿了茶水给她擦。   郑念初缓缓地往后躲着。   “别怕,我给你擦擦。”迅速往前贴上了小姑娘的脸,轻轻地蘸。   郑念初往外面看,只看到封闭的门和一扇玻璃窗,窗外没有林声的身影。   “家里买了西瓜,发现水果刀没了。我怕回家又忘记,上学路上买了一把。”   外间,另一个值班的男性民警正和林声说着话:“小姑娘喝茶吗?”   “谢谢哥哥,不用了。”   听到十几岁的孩子跟他喊哥哥,看起来也只二十多岁的民警有些久违的开心。   他给自己倒了杯凉水:“一中离市局挺近的,不过还是那块的派出所更近吧,怎么到这来了。”   林声低头,模样很是羞赧:“我说了哥哥不要笑我。”   “怎么会。”   “我们那里的派出所要是听说伤的是技校的混混,大概不会理会,直接叫我们赔点医药费。”   民警一听,新说也没错,确实是有些人会干的事,被伤的理亏,伤人的知法,息事宁人也是法律范围内被允许的做法。   可是这个小姑娘这么一说,指责的倒是部分民警的糊弄事,不作为了。   他笑了笑,打起真心的场面话安抚她:“小姑娘你放心,我们这个群体里当然还是好人多,你看我,还有里面那个姐姐,都肯定尽职尽责。现在你朋友在里面,你要跟我说说这个事吗?”   林声点头,开口说起来。   “一中附近正在修建,没有监控,死角又多,晚上经常会有这样的校园暴力事件。”   民警本来以为小姑娘伤了人,是来自首来了,两句话一听,立马明白这两位其实是校园暴力的受害者。他心里划过很多令人愤怒的报道,不由有些偏向脆弱的女孩子们。   “具体的细节我不知道,但是你也看到她脸上的伤了,技校的那几个人拿着刀,念初当然不能让他们这样欺负。还好她当时有一把水果刀,不然后果不堪设想,我真是,想一想都吓得慌。”小姑娘眉清目秀,担忧的神色很具感染力。   民警捕捉到重要的一句话:“她身上为什么会带着一把刀呢?”   “是这样的,”林声马上解释,“家里的水果刀没了,我们天天上楼下楼的还总是忘,她今天上学突然想起来了,怕回头忘记就买了放书包里。”   民警察觉到话里的信息:“你们住在一起,是亲姐妹?”   “不是。”   “那……”   “她在我们家住。她妈妈早就去世了,她爸爸前阵子刚入狱。”   民警姐姐给郑念初擦了脸,又把她一副干涸了血的爪子放到桌面上擦拭。“距一中最近的是当地派出所,你们怎么想到直接来市局的呢?”   郑念初看着她擦自己的手,细致又温柔:“是林声带我来的。” 说着,她又朝关上的门看了一眼。   “我很欣慰,你伤了人,没有跑,而是来报案——”   “不。”   “嗯?”民警小姐听她主动打断自己的话,凑过耳朵去听她会说出什么话。   “是正当防卫。”   民警小姐停下手上的擦拭动作,但是很快,又抽了桌上的纸巾给她擦掉刚才湿漉漉的水迹。   “你们学校门口还有监控吗?”   “有,就在小巷对面。”   男性民警恰巧也问了林声同样的问题:“附近有监控吗?”   “有的,但是照不到巷子里面,很多时候就是拍到了,也只是一些威胁,学校也不一定会管。哥哥,”林声水灵灵的眼睛真挚地看着民警,控诉道,“我觉得学校这样做是错的。”   “你说的对,确实……”   “念初!”“林声!”   林声站起来,看见林征望和傅淮宁快步走进来,脸上尽是担忧之色。   里面房间门也打开,民警小姐柔和的脸上挂着让人安心的笑,把郑念初带到大人身边来。   傅淮宁看到郑念初身上的血迹,心咯噔一下提了起来。“有没有事?”   郑念初既不摇头也不点头。   她一把拉过那孩子,前后左右瞧了瞧,这才放心。抬头看到脸上的伤口又是一惊,这可是十四五六的小女孩。   林声主动揽下告知大人的任务:“技校那几个混混,路上把念初堵在巷子里。”   傅淮宁一阵后怕,一个个地批评数落:“我就说大晚上的不安全,你们学校也真是,路灯路灯不行,监控也歪头耷脑的断了电线,小两千口学生呢,出了事校长别想跑。那几个小混混也是明目张胆,就该抓进去关几年,长长记性。”   由着林声给家长解释,两位民警一起钻进了值班室,对了对林声和郑念初两个人的话,发现吻合。   “我爸以前老让我考一中一中,还好我没考上,那片治安,啧。”   “行了吧你。”   “小姑娘也真可怜,不知道会不会落下什么阴影。”   “事实调查清楚了吗你就下结论。”   “挺清楚的吧,几个男的把一小姑娘堵巷子里头,言语威胁,还亮了武器。小姑娘临危不惧,一刀杀退敌人。”男性民警比划了两下,虎虎生风。   “说的跟真的似的,你见着了?”   “技校的混混,小姑娘,巷子,这个配置一眼就明白了吧。”   “现在只有一方发言,就因为是混混你就偏向这俩小姑娘,混混没人权?王晓亮我发现你这思想有点危险啊。”   王晓亮很郁闷:“她们俩说的话不是没什么出入嘛。”   “你怎么就知道她们没有串供?”   “十四五的小女孩,怎么可能……”王晓亮也反应过来法律不是这么讲的,又抓出一条别的依据,“再说了那不是有监控吗。”   “那也有可能是防卫过当。”   王晓亮点头:“对,了解清楚才能确定。”   一束强烈的光晃过值班室的窗户,他们往外看,市局的大门缓缓往一边让开,两辆车直接开了进来。   两个人来到大厅,车上的人也很快走到了门口,和大厅里一家四口撞上了。   “淮宁?你怎么来这了。”廖局长没顾上身后的人,先和傅淮宁打了招呼。   副局长见廖局有事,引了几个人要往楼上去,其中一个摆摆手,都停下来观察。   “廖局长,”傅淮宁一看来了熟人,心里的底气压下去,脸上晕起三分愤怒两分委屈五分忧色,弃了惯常的称呼严肃地喊一句职位,“你看我这闺女。”她把身后的郑念初拉过来,“叫小混混吓的。”   “这怎么,怎么还见血了,怎么回事?”问的是两位值班的民警。   两个人对视一眼,达成了共识,王晓亮说:“一起冲突,初步猜测是校园暴力引起的。”   林声想起来时的路上,卫商问她们去哪。她心神一动,说要去就去市局。   去了派出所,万一民警要当和事佬,念初的情况回了学校怕是会被批评,或许还有警告处分之类的惩罚。   卫商赞同:“没错,应该去市局。”   “晚上九点,廖局长在市局有一个临时会议。”   他没有说开的是什么主题的会议,也没有告诉她们参与者是谁。但是现在观察到副局长对待来人的态度和他眼里流露出的些微心思,林声明白了。   作者有话要说:   学了一招,试试   评论对我来说超级超级重要的.....要知道大家是怎么想的我才能写下去啊≡(▔﹏▔)≡   而且,我喜欢和读者互动! 第33章 粽子   副局长看着眼前三两句聊不开的廖局和傅淮宁,身侧从上面下来的几位领导对事情的关注,暗自啐了几句,叹了口气。什么时候出事不行,偏偏这个时候出事!别人也就算了,还偏偏是这个女人!   这个女孩子……还又是郑风的女儿,郑风是提供了信息的,坦白了证据的,这些个领导哪能让他在狱中心寒,更不能让其他人从此有了顾忌,不敢自首。   “坏了摄像头,坏了路灯,学校是干什么的!住建局是干什么的!”   副局正郁闷着,就听身边有人震怒着这样说道。   司法那边有个人回答说:“住建局把那块外包了。”   得,火上浇油。副局抓着头发,立竿见影地掉下两根毛。   教育,未成年人,这两项要素一亮出来,事情绝不能含糊了了。很快,公安往小超市提取了录像,逮捕了正在小诊所包扎的三人,连夜调查。   带头的躺在床上咬死说没有动刀,只是口头威胁,是郑念初直接动的手,叫嚣着要郑念初赔钱,坐牢。民警小姐从年纪最小的开始询问。   那个十五岁的,之前一只没有说话的少年不过被问了几句,欲言又止。   “怎么了?”   对方还是没说话。   “坦白从宽你知道吧,也许外面的录像已经查清了,也许你们另外一个朋友已经说了,你还不承认吗?”   “他说什么是他说的,不是我说的。”   “我们不会告诉高威这事谁说的,也许对方咬定是你呢。”   少年沉默中,听到有人敲门,接这又进来一个警察,贴在女性民警的耳边悄悄告诉她一则消息。   民警小姐马上换上一副胸有成竹的表情:“你们刀丢在巷子里记得吧?”   少年紧抿着唇,眼神慌张。   “刀上的血迹已经比对过了。”她说半句留半句,亮晶晶的眼睛充满希冀地看向这个摇摇欲坠的男孩子。   “说了……就从宽吗?”   民警小姐了然一笑,安抚他:“你放心,别说你,就算是带头的高威也构不成犯罪。”   少年便放松了很多,把事情从头到尾连细节都讲了。   “不过嘛,”民警最后留了一句,“拘留所是少不了的。”   少年紧张地站起来,问要出去的民警:“我……我也拘留吗?”   民警小姐淡漠地笑了笑,出门了。   根据林声的指证,录像还往前翻到了陈月和王嫣。   陈月的男朋友高威,有前科,寻衅滋事以及小偷小摸,进过看守所。结局根本不出意料,王晓亮非常嘚瑟,说果然如此,我就说吧。被民警小姐一句话堵回去:“再这么说话给我回去重新考编。”   高威等伤一好,又得进拘留所。另外两个人由家长拎着耳朵上门道歉。校方了解了情况后通报批评了王嫣,王嫣的爸爸又早早带了她来赔礼。   大人之间算不得和气,面子上至少也都过得去。回头关上门又很气不过,尤其傅淮宁。   “这要不是我们家念初有胆子,林声聪明,指不定怎么被欺负呢,脸都得破相。小姑娘家心思这么恶毒。这俩孩子,之前出了事也不说一声,我还信了你们的鬼话。还提纯净水提的,你怎么不提西瓜提的呢?”   撒谎的两人默不吭声受训。这个时候有什么道理都不要说,大人不会听你解释,你只需要成为大人们的出气筒就好。   “有事不知道跟大人说,自己个儿瞎出主意,你们还挺英雄啊?”   林声面上不显,低着头心里想道:她可不是我的英雄么。   知道这件事很被看重,有些家长就带着孩子找上学校和公安局,要查看录像,说孩子有被欺凌的经历。前因后果带在一起足足闹了有半个月。   很多事情已经难以查证了,能够找到证据的都被学校一一批评处分,外校的不说道歉,也很是收敛。   林征望走在校园里,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好像校园里的一些浊气被涤荡一空,连学生们看起来都自信很多。   住建局和外包方的责任还没问清,路灯和监控却早已高效率地整修好了,灰尘铺积的灰扑扑路面都被环卫扫得干净,一中门口焕然一新。   路过熟食店,看到黄色的推土机正在工作,小巷破烂的墙已经碎裂在地面上,甚至路边的危房也迫在改建。他想,不知学生们心里是否也突破了一堵墙,撒进来温暖灿烂的阳光呢。   到了家,发现廖局长正和自家父亲下棋呢。   “下棋呢?”   “征望回来了。”廖局长说一句,又看看时间,“正好你来替我,我得走了。”   林征望揶揄道:“怎么我一回来你就走,不待见我啊。”   “哎不是……”廖局长很不好意思。   傅云生反应过来时间,忙帮他解释说:“是我下棋下浑了,忘了时间,你快回去吧。”   林征望客气地留他:“都中午了,不吃个饭再走吗?”   傅云生:“有事急着走你还留,没点眼力价。”   林征望心说我就客气那么一下。   廖局长笑了笑,说:“出事这么久才想着来看您,下次还不知道什么时候……”   “知道你有心就行了,忙你的去吧。”   “那老师我就告辞了。”   林征望送他出门,恰巧在楼梯上碰到了放学回来的林声和郑念初。   林声拉着念初跟廖局长打了声招呼,念初也随她喊了伯伯。   廖局长点点头,意思着怎么也得说两句,身后林征望就善解人意地让他走:“别说了,快回去吧。”   林声又拉郑念初说了再见,两方人告别在老旧的楼梯口。   “看到你们妈妈了吗?”林征望这句说的很是顺口。   林声答道:“看到了,绕去那边的大超市买粽子了。”   林征望就很纳闷:“学校不是发吗?怎么还买。”   “妈说不好吃。”   爷爷下棋下得累,听他们谈了一会才想起来:“叫淮宁别买了,小廖也提了一堆来。”   等到端午那天,他那些人到中年的学生们不知还要送多少。堆满一冰箱又得一直吃到处送。   妈妈不在家,郑念初就成了做饭的人。她和林声进了厨房,小厨房拥挤起来,但她是不会嫌弃林声碍事的。   电饭煲里放过水米,她看见林声把了擦丝板在水下冲,问:“你要拿板子擦土豆吗?”   林声:“是啊,我又不会切。”   郑念初把待洗的青菜青椒们给了她,换自己切菜。她切得比傅淮宁慢多了,可是除去速度,切得也很均匀,菜刀匀速地一下下碰着案板,很像那么回事。   林声逼问道:“快说,你是不是半夜起来练刀了。”   郑念初噗嗤就笑了,不理她。   两个人挤在狭小的空间里,料理台上堆满了各种各样的食物和器具。林声贴在郑念初的背上,脸颊蹭着她耳后,随着她移动,初夏的天里很快就有些汗湿,郑念初说了两句林声也始终无动于衷,就那么粘在她身上,透着一股无赖的黏糊劲。   郑念初无奈,带着一个累赘在案板和锅子前走来走去,忘记开油烟机就下了干辣椒碎,很快一股人间烟火气息呛进两人的肺管。   愿此生岁月,就这样长久。   “油烟机打开。”傅淮宁走进来,林声见状伸手够了油烟机,等机器嗡嗡响起就蹭着橱柜出去了。傅淮宁一回来,这里就容不下她。   她站在门口问:“妈,不是说用不着买粽子吗?”   超市的百塑料袋被填进冰箱冷冻层,傅淮宁拿了几个放到外面。“买了点八宝粽子,听说是燕城特产,特别好吃。”   回头看见郑念初抹眼睛,又说她:“回回叫你们开油烟机回回忘,辣眼睛了吧。”   端午这天,两家人在一起吃饭,傅淮宁和林征望在客厅里支起了一张大圆桌,林声和郑念初搬来凳子椅子。今天三月一家要来,两家人一起吃饭,吃完饭,爷爷会跟他们到那边住。   虞三月姐妹俩一进门就蹿去厨房看菜色,林声领着郑念初叫人。   “叔叔阿姨。”   “哎。”傅淮安年纪比她姐小,皱纹却比她姐多,但是那皱纹也是温柔的。她揉了揉郑念初的头顶,透着股子亲近之意,使得郑念初能够忽视虞三月爸爸的冷淡态度。   傅淮宁不放心,跟过来让两个孩子回去看锅。还没跟妹妹说两句话就听虞堂咕哝着:“喊什么阿姨啊,喊姑姑得了。”惹得傅淮安不高兴地看了他一眼。   傅淮宁更直接,一肘子捣过去:“还吃不吃饭了,和小孩子较劲。”   虞堂哪能服输:“还不能说了是吧,那合该我跟淮安谨言慎行一辈子?”   “也不是诚心要瞒。”傅淮宁说,“小孩敏感,真要说,过两年处稳定了再说不迟。”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也要评论呀,如果实在不知道说什么的话就说爱我ヘ(_ _ヘ)嘻嘻 第34章 文理   新雪初霁。   薄削雪地的寒冷往脚底蒸腾着,再往上去,鼻尖吸进去的空气都冷冽冻人,叫人哆嗦着仰起头,似乎这样就能避开来自地面的冰属性攻击。   一阵风冷不丁地吹来,从远处起就以呜咽声造势,钟子希预防着揣紧了兜里的手指,还是被冻得一个哆嗦。但即使这样,她的外套还是敞开的,宽松的毛衣拥有足够大的心形领子,把锁骨全部露在外头。   只能如此了,锁骨链早在上星期就取了下来,太冷了……冰冰凉凉的。   身边是夹着脖子小跑的校友们,怂得一笔。只能小跑,步子大了扯开衣领,就算裹紧了厚厚的围巾也会灌进冷风,割着皮肉。   闲庭信步中,钟子希跟随大部队肉眼难以分辨地加快了脚步,呼呼冷风中泰然自若,眉头都不皱。   进了楼梯,肆虐的狂风被阻拦在外,风刀被城墙挡住。钟子希仰面歪头,右手摸到耳边,也不知道怎么动的手,一枚闪亮的金属耳钉就被她单手摘了下来揣进黑色风衣的衣兜。   艹,忘了这个,冻死了。   隐约听到身后甜甜的女孩们凑在一起叽叽喳喳,说:“女的帅起来就没男的什么事了。”   直白得可爱。   高一一班。屋里温暖的浊气向外涌来,浑身一苏。她敲了敲靠门那张桌子,对着桌子主人——一个矮个子的男生说:“找一下郑念初。”   一米七的身高,独特的气场,站到门外时,室内的喧哗就降了一度。   她弯起手指敲在桌子上,掷地有声,顿时剩余几个说话的人,背书读书的声音都清晰了起来。好似自习课上的喧哗一样突兀,还以为是老师来了,小心地转头。   当她说找郑念初时,全班人都在听她说话了。   矮个子的男生做多了传话筒,懒洋洋地转过身,却发现全班都往郑念初那看。被叫到名字的人也已经站了起来。他例行公事似的,“郑念初”三个字堪堪在嗓子里转了转,都没传出多远。   “有事吗?”   两个人站在贴了冰凉瓷砖的护栏边上,钟子希仗着高那么一点,垂下目光落在郑念初身上,却叫郑念初冷淡地对上了视线。直直的,不做躲闪。   “晚上出去玩吗?”   “不去。”郑念初转身就走。   “哎哎哎,”钟子希跨了一步把她拉回来,“我们开两个小时车去省城,想玩什么玩什么,来不及回来我给你请假,真不去?”   “不去。”   钟子希顶着大风找过来,就落了这么两句话,不禁心中暗叹:艹,还是可爱。   转身撞到从洗手间出来的林声和虞三月,吊儿郎当地点头就算是道歉了。潇洒地来,潇洒地去。   “这钟子希,三天两头地来找念初,不是想约架吧。”   林声莞尔:“想什么呢。”   郑念初的事刚开始传播的时候还是正义的化身,被欺负的学生不畏强权,还击回去。只是后来细节总是被魔化,说郑念初这个人啊,下刀像个老江湖,又野又狠。   那句话怎么说,软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郑念初就是不要命的,她如今成了孤儿,无牵无挂的,又是个未成年,手里有刀也不知深浅,着实叫人害怕。   当初为他们赢得光明环境的受害者,在这些享受着成果的人们传播魔化成了混混们的一丘之貉。   林声讽刺过,也庆幸过。人性向来如此,羊群里不会留一只拥有狼性的羊。可正因为这样,失去了所有背景的郑念初才能持着这项血腥的履历,如此安安稳稳地上学。   空调嗡嗡地吹着暖气,熏的人头脑发飘,脸颊发热,好像烧着了。   爷爷窝在沙发上,昏昏欲睡,被傅淮宁推醒,撵到床上睡去。   剩下的三个人一人捧着一本书,看得眼皮子发沉,郑念初看林征望和林声还都端坐着,自己也正了正身。过了会,还是回卧室去了。   林声读书不认真,余光和注意力都放在卧室那儿呢,终于等到郑念初从房间里出来,带了一个本子和笔,对着书写写画画。   又在科幻小说里找到数学bug了……   林征望见状把书一合,轻轻放到茶几上,避开满杯的茶水。“考完试要分科,你们相好了吗?”   林声当然说学文。   郑念初看了林声一眼,鬼使神差地也说学文。   这可就惹了大人不高兴了,林征望虽不是爱说教的性格,可教师这一职业也是干了这么多年了,当即眉头一皱,苦口婆心地劝她:“你物理那么好,十二月还有个全国竞赛,更不用说数学也不错。”   郑念初认真听着,林声目光钉在自己的书上,翻了一页,视线落在页脚的数字上。   “可是你文科,尽管背诵记忆为重,但是理解能力很重要,地理历史不说,光政治这一科你就吃亏啊。”再苦口婆心怕是也难改孩子气的决定,他喊林声,叫她好好劝劝郑念初。   林声头也不抬:“她有不是小孩了,自己的决定自己来做。”   郑念初又看一眼认真看书的林声,说:“我喜欢文学,大学想报中文专业。”   林声也是要报这个的。   林征望哭笑不得:“念初,这不是小孩子过家家了,你和林声早晚会分开的。”   林声很快又翻了一页。   “就算都选文科,大学报一个专业,甚至一个班,那毕业呢?这以后结婚嫁人呢?”   林声又把那一页翻回来。   “那就住在对面。”郑念初说。   林征望十分无奈:“这是关系你以后的事,很重要,选错了专业分错了科,那是要走很长一段弯路的。喜欢不一定要选,理科专业里不也出了很多文学家吗。”   郑念初不知怎么竟张口反驳起来:“那文科专业里就没出过物理好的吗?”   “你……”林征望哪敢打包票说一个没有,他只能说比例相差太远。真要说不听,她坚持学文那也只能由她选去。   “你个死丫头,”傅淮宁从父亲的房里出来,就听到郑念初怼自己丈夫的话,一巴掌呼她后脑勺,清脆的一声把林声都惊醒了。还指桑骂槐地说:“跟谁学的伶牙俐齿。”眼睛斜瞥着亲生女儿,认定她是罪魁祸首。“好的不学学坏的。”   林声出了一口气,什么都没为自己辩解。   “你理科好,就该学理科,物尽其用。知道了吗?”   “哦。”   林声看着书,对此不置一词。 第35章 江渡   六点半,天灰蒙蒙的。接下来的天气难以凭经验确定,人们只得认命地去相信总是被诟病的天气预报。   听说今天没有雪,是个多云的日子。   墙壁在夏日制造阴凉,在冬季带来寒冷,事物的两面性总是在最极端的时候才能清晰体现。   林声走过短短的过道,哆嗦着握住了郑念初的手。或许人生就是不公平的,太不公平了,凭什么郑念初的手比她暖和那么多。   不,是公平的。那么暖,还不是要给我的冰手捂着。   高耸墙面笼罩下的过道太阴冷,冰寒的阴气似乎直接攻击着魂魄,忽然,她拽着郑念初飞奔出去,要奔向阳光洒金的大街,光明遍布的乐土。   但是,天灰蒙蒙的,没有太阳。   林声切换过存在了十分之一秒的茫然,怀着一口奔跑出来的热气拉着郑念初去买早餐。   “两个烧饼。”   两个人一人端了一杯粥,捧在手里变换着手心手背,又靠在一起贴近了烤炉取暖。早上的风最不近人情,让来往的学生们龟缩着前进,连个做早餐的功夫都等不住,胡乱选了不爱吃的包子走了。   林声有郑念初靠着,烤炉边勉强偎得住。   老板一手一个,把薄薄的软面饼爽利地贴到炉壁上,说:“过段时间不给摆,你们就吃不到了。”   “啊?”郑念初有点懵。   林声进一步问:“是会停一段时间,还是以后都不来了?”   老板粗糙的手摆了摆,牵强地笑了笑:“都不来了。一中周围都要整顿,到时候和高中部那边一样。”   郑念初最吃惊,她很喜欢这家烧饼的味道。对比其他人的喜爱,更多了一种情节在里面。   林声笑道:“那您家摊子搬哪去啊,到哪我们都去给您捧场。”   老板呵呵笑着给炉里的烧饼翻个面,眉间并不舒展:“去三中,三中门口还能摆,学生也多。”   林声并不认可:“三中学生多,摆摊的也不少吧,你家烧饼是好吃,我们都吃了好些年了,但是别家卖烧饼的会愿意吗?”   “嘿嘿,就你想了,我们大人还能想不到。”老板乐意跟这俩姑娘聊天,“你看那边卖粥的,卖卷饼的,卖包子和鸡蛋汤的,到时候都去,这么多人,还怕别人不愿意?”   “哎呀叔叔,”林声叫道,“你们怎么就这么乐意折腾。在这里租一间小门面不好吗,反正你们人多,租金摊下来也不贵。到时候还能互相带带生意。多好的事呀。”   老板乐呵地指着林声:“别想着忽悠了,你那点心思我看得透透的。一起租个店面,说起来简单,里头烦心事多着呢。”   “我哪里就忽悠了,淮海市这两年整个城市都改建,现在轮到一中,谁能保证下个月不是三中呢,你们这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房子也要重新租吧,可是孩子上学的地方又不能跟着一直动。倒不如找个安定的地方,遮风挡雨的,大冷的天也不用生受冷风。”   “这小丫头,”老板把烧饼放进纸袋递过去,“说话跟大人似的。”   郑念初咬了一口烧饼,直觉得今天的馅放多了糖,甜丝丝的粘着牙。“不用这样的,我虽然喜欢,也不是没了就不行。”   到时候就像林声说的,去三中买一趟也可以,淮海市拢共就那么大点地方,到三中,到七中,到十二中,也就是十分钟和二十分钟三十分钟的区别。   “我也喜欢吃啊,怎么就成全部为了你了。”林声调侃了两句,惹来郑念初的低头不语,转而问起正事来,“去比赛的话,可不要输给你以前的同学。”   尽管念初对分科这件事动摇于两个选项之间,并且有着对文科的偏向,学校里该找她的理科竞赛还是会找她,她也不例外地一一参与。   “好啊,我尽量。”   她们在职工楼内的穿行和绕道中选择了后者,即使没有享受到阳光,但也至少避开了阴影冰冷的照拂。通往高中部的路实在是漫长,好在林声身边有人。   可谁又知以后呢。   高中部的东门就在眼前了,学生们被冻得有些恍惚,好像已经处在了温暖的室内,有学生偷偷把空调打到三十度,头晕脑胀的燥热。   林声清醒着,察觉到一抹飘在表面的温度,抬头看到天边灰蒙蒙的层云里泄出一线暖黄。   卫商带着妻子在看台上看着郑念初拿了奖,鼓着掌很是与有荣焉。妻子也笑道:“虽然我看不懂,但是她可真厉害。”   参赛人员还有别的事项,但是观众都已经站了起来,要离场了。郑念初跟着带队老师和队友去后台,身后传来越来越快的跑步声。呈直线向她奔来。   “你好,我叫江渡。”   男生飞快地跑到她面前,却也很快调整了气息,得以得体地站在郑念初面前,还挂着有亲近之意的微笑,真诚地让人无法忽视。   郑念初点头,报了自己的名字。   “我看了你的实操,你真的很厉害。”   “谢谢,”郑念初辨认着他的脸,“你好像没有参赛。”   江渡笑着说:“我啊,我们见过的,上次数学奥赛,你还记得吗?”   郑念初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个人。   “我听说你以前就在燕城。”江渡说。   一个听说,能逃避很多问题,也能体现很多信息。   他又继续道:“能回来吗?”   此话一出,郑念初更明白,这个听说,应该听了不少。连她父亲的状况,她如今在淮海市的处境都打听了大半。   “我知道这样很唐突。我和我的朋友,包括刚才得了一等奖的那位,有一个正在筹备的创业项目。我郑重地邀请你,希望你能加入。”   郑念初不以为然,当初都不可能跟着卫商回到这里,现在也不会因为所谓的创业合作答应这一条。   “你先别拒绝。”江渡倒是很清楚她此时的态度,“请给自己一点考虑的时间,也给我和我的同伴们一个机会。”   “我非常期待你的回应。”   郑念初点了头,继续往后台走。   “等等。”   郑念初转过身来。   “我们还没有交换联系方式吧。”   交换了聊天帐号和手机号码,江渡开起了玩笑:“不然到时候你回了淮海市再也不会来了,我们岂不是大海捞针。”   郑念初愣了愣,也不知道说什么,又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身后传来江渡的喊声:“一定要好好想!多久都等你!”   郑念初想,怕是过阵子再回复,也是一样的拒绝。她太依赖林声了,根本不想离开。如果等她们到燕城上了大学,那倒是可以考虑。   现在?淮海市可比燕城暖和多了。   一想到林声,她又归心似箭,和带队老师一样,不想在燕城逗留。队友们哀声一片,在商量着要不要几个人一起留在燕城玩一天。   郑念初和卫商夫妻俩道了别,说了会话,提起卫商妻子准备好的燕城特产,随老师上了车。   急迫的心情让她暗自埋怨起机场的偏僻,紧接着吐槽淮海市的破旧,连个机场都没有,如此终于回到了家,她打开门。   傍晚六点钟,林声呢?   作者有话要说:   数学渣物理考了三十,我为什么要挑这两个学科。 第36章 奶茶   傍晚的初中,走读生上完最后一节自习课,纷纷流向半开的大门。他们的脚步比中午从容,带着一种不必继续上课的优越感,沉浸在住校生的艳羡中,跨着轻松的步伐。   幸福真的是需要对比的。   郑念初逆着人流,和脸上挂着笑容的校友们不停地擦肩,最后来到初一语文组的办公室。   “先听听学生怎么说嘛。”有个老师温和地劝了这么一句。   “她还能怎么说!她在家有脸说,到了学校跟你们老师面前哪敢说!小姑娘家终归是要脸的,怯得很,才招你们这些老师,啊,为人师表啊!”   郑念初站到林声旁边,没说话,拿手指碰了碰她的手,不出意外的冰凉。林声摸到熟悉的热源一把抓住:“你不在这几天,可冻死我了。”   尽管面对着这一屋子剑拔弩张的气氛,郑念初还是勾起了嘴角。   “这位家长我们好好说,好好说话。这林老师班主任兢兢业业地做了也快二十年了,学生家长反应的情况都很好,应该是沟通上有什么问题。”   “什么叫沟通上有问题?你不就是在说琳琳撒谎!我们琳琳的成绩也在班里十几名,从小什么坏事都没干过,更何况撒谎。他当了二十年老师没人检举,难道不就是看孩子都小没人敢说吗!”   名叫唐琳的女孩扎着一束低马尾,刘海梳得光洁,只有两缕扎不上去的绒发落在额边,低着头,不说话。林征望想过去和她交谈,被家长给拦住了。   “林老师的爱人,就在隔壁的小学,这么多年还恩爱着,他们家的情况我们和学生都是有目共睹的。”教导主任也帮着说话。   “他要是名声不好还能在一中待着!多少人面兽心的,不抓出来谁相信呢。本来琳琳要去参加这个比赛,我们也高高兴兴的,她一个高三学生,参加比赛是初一的老师带队,我们居然也没发现哪里不对。”   一个年轻老师小声吐槽:“又不是只有高中生比赛。”   “谁知道从省城一回来,就说跟老师在一起了。学生跟老师能谈什么恋爱,还不是个骗子,败类,衣冠禽兽!”   唐琳就在她的身边,被她拉着胳膊,闻言瑟缩着夹紧了双肩。   林征望叹了口气:“唐太太,能不能让我和唐琳说两句话。”   看见她防备的表情又小心翼翼补充道:“就在这说,就在这说。”   他尽量放柔了表情,问唐琳:“唐琳,你是不是,谈恋爱了?”   唐琳咬着嘴唇,摇头。   “那怎么会这么跟家里人说呢,我记得你应该没有跟我说过。不可能发生这种事我却不知情吧。”他开着小小的玩笑。   唐琳不知哪来的勇气突然抬起头,直视他:“林老师,我喜欢你。我想……”   “啪”,狠厉的巴掌声打断了唐琳的告白,她捂着脸闭上眼没敢继续说下去。   “你怎么什么话都敢说啊你!”   老师们纷纷凑过去把女孩和她的妈妈分开。   “你还要不要点脸了!”那女人仍指着自己的女儿骂道。   “哎哎哎,唐琳妈妈,好好说话别动手。”   “要理解孩子,一味的打骂可不行啊。”   唐琳妈妈听了女儿的话,心里已经没那么多底气,不再坚信之前那些说辞,然而一时之间转换不了态度。“琳琳上学到现在,根本没谈过恋爱,男生的手都没拉过,怎么突然就想着这些事,难道不是老师给了什么暗示吗?”   女孩啜泣着向她妈喊:“妈,是我,是我想错了,不是林老师的问题……”说完自己也不敢抬头,别说她妈妈,就是其他人的目光她也不敢看。   可她妈妈哪受的了,明显是自己孩子撒了谎,她还闹到学校来,理亏到这种地步,面子都搁不下,要她软下来马上转头给林征望道歉,脸根本放不下啊。   这样一来,只能去骂自己的孩子,她是犯了错,活该被骂。   林征望这个性格活那么多年,吃过的亏不在这一点,他没有去追究家长的毛病,尽力使这家人安稳下来。   “唐太太,我能和唐琳单独聊聊吗?”   在孩子出声之前,他是罪大恶极已经被钉在柱子上的嫌疑犯,只等一声“斩”就可以身败名裂。可是现在不一样了,他是高高在上的佛祖,怀着一腔悲悯拯救行差踏错的有错者。唐琳妈妈答应了。   走廊里暗沉沉,每扇门都关得严实,只有教室的窗户里透出光线,林征望带着学生拐过拐角的楼梯,到了相邻的另一栋楼里。   按下开关,并联串联的灯泡就隔着细微的延迟亮起来,透过玻璃照亮走廊的地砖。林声和郑念初跟到门外,看见自己在砖上的影子,昏暗淡薄。   “我觉得我年纪都挺大的了,我女儿都跟你差不多,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室内陷入一时的安静,屋里和屋外的人都很耐心地等待。终于,女孩开了口。“我知道老师结婚了,虽然妄想过会为我离婚,但也清楚不可能,太渺茫了。”   又是一片安静,大约是尴尬得没话可讲。   “老师你不知道吧,你真的太温柔了,和高中组的带队老师不一样。在你告诉我之前我从来不知道自己有那么多优点。我,我特别开心。”   “唐琳,你确实很优秀,就算我不说,以后也会有别的人发现。你才上高中,见过的人太少。”   “老师我十八了,我成年了,没有那么幼稚,也可以为自己作主。”   “如果你可以为自己作主,你就不会在你妈妈面前低着头,不敢说话。唐琳,我可以非常直白地说,你什么都不懂。你还是太小了,我们不单单说年龄,你根本没有脱离家庭去谈恋爱的能力。你也不知道喜欢和恋爱到底是什么,你的人生经历,阅历,都太少了……”   这种鬼天气,室外冻得人受不了。林声拉着郑念初离开时,浑身哆哆嗦嗦。郑念初可救不了她了,之前跑进学校的那点热量早在听墙角的时候散得是一干二净。   “林声念初!”是虞三月和虞嘉月,两个人一人一杯学校门口的廉价奶茶,三月那杯还没有捅开,看林声可怜给她了,自己和妹妹抢一杯。   “哎,”虞嘉月放弃喝了一口的奶茶,用了惯常的开头,“我听说有家长举报姨父师生恋,什么鬼?”   虞三月直接呛出来。   冬日的奶茶不需要多细腻,多浓郁,它只需要暖,只要抱在手里的时候可以暖手,喝进肚子里时可以暖胃,那么它就合格了,做到了冬季奶茶的本分。再来一点脂肪和糖分,林声啜了一小口,毛孔排山倒海地往外发散体内的冷气,鸡皮疙瘩此起彼伏的像逐次倒下的多米诺骨牌,把最后一块推倒在畅慰的灵魂里。又把管口递到郑念初嘴边,感受着吸管带起的杯子的振动,给双胞胎解释了大致的前因后果。   “我就说,姨父那种老实人,整对阿姨阿宁阿宁地叫,怎么会和师生恋扯上关系。也亏是他了,这要是其他人,一旦传开老师也别想当了。”   郑念初突然好奇起来:“如果这个老师没有结婚呢?那不是正好了。”   虞嘉月看她像看个傻子:“你知道什么呀。只要是师生恋,那就不行。管你是单相思还是两情相悦。”   “为什么大学就可以?”电视上就有过,老师和学生相恋,最后结婚了。   “那和高中能一样吗?搁大学那是好事,高中那就是坏事,不仅要离职,还要被人说闲话的。诶?”虞嘉月问她姐姐,“法律有没有规定?”   虞三月迟疑着:“这……没有吧。”   郑念初还是不能理解:“可是她十八了,成年了。”   “成年了啊……”那有点……“那也不行!只要是高中生,不行、不行、不行。前世轰轰烈烈今生注定的也不行。”   郑念初迷茫:“难道拿了高中毕业证的那一刻,人才能算长大吗?”   虞嘉月找不到反驳的话,郑念初这样说好像是有道理哦。   虞三月接过话头:“规定就是这样,肯定有它的道理,老师和家长又不会害我们,回去你们问问外公,外公指定知道原因。   虞嘉月:“没什么事我们就回家了。拜拜。”   这个郑念初,问了刁钻的问题自己又不会回答,搞得别人下不来台,哼,不跟她多说了。林声也是的,知道那么多也不说话,就看着她们俩被郑念初问来问去。   “林声,这个世界好奇怪啊。”郑念初还是没有搞懂。   林声想了想,斟酌地说:“如果真有这样的两情相悦,要先审视一下感情吧,如果足够纯粹,不是因为对方是老师而产生感情,那么为什么要在意别人的眼光呢?”   “我相信林声。”郑念初笑了。   她们一杯奶茶喝来喝去,黝黑的珍珠圆滚滚地沉浸在杯底,就这样到了楼下。   林声望着昏黄灯光下的楼梯,周围满市的灯光亮在头顶,亮在天际,在夜幕下将视线一块一块地切割。   她突然停下了脚步,漆黑的夜幕和破碎的灯光同时刺向她的眼,对她进行高高在上审视。她握着那杯冷风中失去热度变得温吞的奶茶,心中顽固的勇气与底气也终于被冷漠的风吹走。   “要在意的,念初,要在意。” 第37章 挑拨   傅淮宁没了课,买完菜回家,在楼下遇到了一个老太太。   “淮宁啊。”老太太歪过身子叫住她。   “啊,晒太阳呢。”   傅淮宁随口回了一句,脚下反倒更快了,半边身子没入楼道。   “哎哎哎,别走啊,那么长时间不见,陪我聊会儿天。”   “不是,我得做饭。”转头看见林声和郑念初走过来,“你看看,孩子们都放学了。”   “做饭也不急这两句啊。”老太太不放人,自顾自说起来:“你们抓点紧啊,这林声都高一了,眨眼就要上大学,出国的钱准备好没有啊,一年就十几万呢。”   呵,傅淮宁翻了个白眼,这老太太,自己外孙女去了国外的大学,见到就得说,还操心别人家的事。这有她什么事啊,当时缺钱的时候也没见她喘气啊,一点棺材底捂着捂着全给儿子了。   她说话也不留和气了,反问道:“林声出国干嘛呀,她去国外学中文啊?”   “哎,林声不去,你们家现在养的,不是我说,你们家就爱给人养孩子。那个念初不去吗?听说全国比赛拿了二等奖,可了不得,我家那外孙女也就一三等奖,也出了国,你们这么好的成绩,不去太埋没了吧?”   这个时候林声和郑念初已经很近了,足以听到老太太的话。   老东西,贯会阴人。挑拨离间一把好手。傅淮宁提着菜都想飞起一脚踹她。可她是老师,老师得有老师的样子。别人下了班就和职位再也没有关系,可老师不行,她就算是退休了,那也是老师。说话做事都得遵循教师的行为规范,社会的道德要求永远比别人高几个层次,怎么都逃不脱。   连话都不能说重。   “我也不出国,我和林声一起考中文系。”郑念初说,说完和林声对视了一眼,特别俏皮可爱。   傅淮宁对着老太太笑了,但是这个笑瞥见郑念初就勉强。“继续晒啊,我们走了。”   老太太不悦地瞅了一眼郑念初:“嘁,奶奶我是为你好还不领情。”   爬到三楼,魏阿姨的女儿站在门边跟她们打招呼。“傅阿姨。”又喊林声念初。   少女们也亲切地喊姐姐。   “在楼上都听见了?”傅淮宁问。   “哈哈哈哈哈哈哈……”姑娘没憋住,笑开了,引得郑念初和林声也跟着偷笑。   关系亲近,傅淮宁也没觉得不礼貌,反倒喜欢这女孩的直率。“怎么又回来了?”   “她儿子赌桌上欠钱跑了,房子被抵押后给赶了出来,女婿连夜去接的。”   傅淮宁眉头皱着摇摇头,别人家的事也说不了什么。   “我刚上来的时候,还问我穿得少,冷不冷。我哪穿得少了,不就是因为穿了条裙子在外面嘛,碎嘴子。”   “这老太太,不招人待见。”   直到睡前傅淮宁还在和林征望吐槽老太太的极品事迹。   “我当时就想把她踹回她儿子那去。”   林征望笑道:“哟,那她该挺高兴的。这么想可以,当面可不能说啊,时时刻刻要给学生做榜样的。”   “知道了知道了,心里想一想还不成了。诛人不诛心,我就在自己卧室那么一说,没学生听得见。”   安安静静了一会,她又问起了问题:“你说,念初要是想出国留学,我们供不供啊……”   上学是上学,留学是留学。上学是应该的,留学呢,就好像是一件奢侈品,一栋买了却不能住的房子,是一项投资。   可郑念初的成绩那么好,要是真有特别好的国外学校,就像老太太说的,不去不就埋没了吗?   傅淮宁自问尽了自己的力让两个孩子之间没有什么差距,尽可能公平地对待她们,生怕郑念初从哪个细节里觉得哪里不公平了。   明明不是收养,却比收养更难。   如果是林声物理数学那么好呢?她想她会给林声铺路的,让她拥有去任意一所大学的外部条件,不被这些事情所拖累。但是换成郑念初,这明显就不可能了,每年十几二十万供她留学?傻子都不会这样做。可是郑念初是真的自身条件优异,才让她纠结,内疚。   林征望拍拍她的手:“念初这成绩,这履历,考什么学校都拿得到奖学金吧。去掉奖学金,很好供的。而且念初她吧,有点一根筋,她上次说学文应该不假,大概离不开林声,没准一心想着和林声考一个学校呢。”   提起这茬傅淮宁又不高兴:“可不能让她学文,头脑发热她这是。”   “对对对。”   雪已经化得差不多了,只有操场的草坪上还零零星星地点缀着白色,也渐渐透明,与之同生的冰寒倒是丝毫未剪,大约不晓得同胞之间情谊。   郑念初听到钟子希的话,有点懵。   她没想过女孩子和女孩子之间的爱情。事实上,她根本就没想过爱情这种事情发生在她身上。她已经很满足了,生活中不缺这一样东西,也许美妙,也许寡淡。她既不好奇,也不心怀向往。尤其是爱情和婚姻的缔结与关联,会让她联想到自己与林声将行将远的未来。   就算现实总教会她对离别淡然,她想她还是太年轻,太稚嫩,受不了这种难过。   “如果你不想别人知道,我们就隐藏起来,我会控制自己不去找你,有很多可以相处的方式,我都想过了。如果你不怕别人知道,我就在圣诞聚会上向所有人公布。”她低着头笑,突然就从冷酷的黑白色变成了一个可爱温柔的女孩,点了不知多少清甜色彩,“我都想好了,只等你一句答应。”   “念初,你也喜欢我吗?”   郑念初眼神中不掩惊讶,然而答案很明确。   “对不起。”   钟子希愣了愣,突然又笑了,盖住眼里一丝苦涩。“原来你会说对不起啊。”她还以为她永远那样淡淡的,比她冷酷。   “我就知道会这样。可是,”钟子希看着她,“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喜欢你吗?”   郑念初当然不知道。   “因为就算我说出来,你也是冷淡的,就像这样轻巧地说一句不好意思,或者对不起。总之不会再有其它的话,也不会拿另类的眼光看我。你比我冷酷,我的冷酷是假的,我知道我内心是什么样。而你是真的,很多事情都不在意,就算我对你说出这样惊世骇俗的话,你也还是这样。”   “别人不是的。比如和你走在一起的林声,看似温柔,体贴,可是只要我这样告诉她,她就会掩盖住震惊温和地说她理解,她不歧视。很理性是不是?很温柔是不是?多么理解啊,既没有说这是一种病,也没有拿怪异的眼神看我。可是只这一句,就已经足够歧视了。”   明明钟子希的论据看起来似乎都是对的,可是得出的这个结论还是让郑念初觉得很违和。她想到林声那天关于师生恋和双胞胎截然不同的观念,尤其是虞三月。   虞三月才是那种人,温和地包容一切,实际上她会明显地把正常和不正常划分范围,把别人往她所认为的正确的道路上引导,至于成不成,她不在乎。   而林声……   “她不会这么说的。”   钟子希再一次晃了神。“你喜欢她?”   “嗯?”   “看来你还没有喜欢的人。”钟子希高兴起来,灿烂得像阳光,“那太好了,我还有机会。”   “可是,”郑念初直白得可怕,“如果我喜欢女生,我会更喜欢林声吧。”   喜欢林声。   喜欢……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就如富氧的水境中水草疯长,再也收不回来。它信马由缰,跃出水面,刹那间铺满了整个世界,缠裹着灵魂世界每一根枝叶和鸟兽鸣虫。   如果她和林声。   她和林声。没有旁人。   钟子希却很自信:“在我和林声之间,你不能选择她。”   郑念初问:“为什么。”   明明,她和林声才足够匹配,生活上甚至都不必磨合,林声理解她,她也理解林声,再好不过,在合适不过。   “她是未知。”钟子希说。   未知,性向未知,接受程度未知,是否喜欢郑念初也是未知。   “你选择了她,她却不一定喜欢女生,或许她不会歧视,但她不可能因为这样就喜欢女生。然后,当你对她说喜欢,你们之间就会尴尬起来,不可能再在一起住了。”   “如果她同样也喜欢你,你觉得她爸妈会愿意吗?你不要忘了,你现在住在哪里。”   钟子希把住了她的命脉,不仅林声对她而言重要,林征望夫妻俩,以及爷爷,这个家里的所有人她都看重,非常之重。   郑念初心头起了一口气,非要证明可行性:“那我们就像你说的隐藏起来呢?”   “念初,有距离才能藏得住。我的前提是尽量不来找你,可是你们呢,你们住在一起啊,感情是瞒不住的。如果现在你答应了我的告白,我就会忍不住去牵你的手。就像你要咳嗽,憋住气也会咳出来,这些都是藏不住的。”   每一个细节都是蛛丝马迹,连成一张密密麻麻的网,一定会有人看见,有人发现。   “当然,”钟子希又说,“这些都是假设,如果你能够喜欢女生了,一定要来找我。我会很高兴。”   郑念初怀着心事,到关了灯还不能平静。她闭上眼睛想要睡着,却发现越想睡着,眼皮就越用力。当她意识到这一点,陡然放松了眼睑,伴着无声的叹息。   林声似乎听见了。   “怎么了?”她问道,温柔的嗓音躺下来更见柔和,像是耳边低语,也确实是耳边低语,沙沙如同雨夜。   她听着这样的声音,忍不住把和钟子希的谈话告诉了林声一部分。   也忍不住隐藏了一部分。   “她断定你会那样说,但我说不会。你不会那么说的,是吧?”   林声笑起来,揉了揉她顺滑的头发:“当然。”   你知我如此。   作者有话要说:   又学了一招。   谢谢说真话的人爱听假话、nono、小梁、弈鸣、自然卷怪我咯、leona小天使投的雷~   不想取名字、弈鸣、小梁、巡呇、阿拉神灯、说真话的人爱听假话的营养液   不好意思,日更还没学会(??ω??)等我修了电脑就日更 第38章 红豆   变化是显而易见的。郑念初是局内人,没有镜子无法得知自己的神态表现,敏感如林声在第一时间就有所察觉。   “赤豆糊!”楼下传来吆喝,声音不大,甚至可以说穿越了那么远的距离已经很微弱了。可是虞嘉月听得见。   她从上楼时就听见了,看见了,闻见了,冒着热腾腾的白气,飘飘然要把叫卖田粥的小贩笼到天宫中去。香,甜,浓,烫,它是冬季无上的珍宝。   如今其他人谈着周末的企划,叽叽喳喳的声音传不进她的耳朵,她为楼下的叫卖者专一,对梦中的赤豆糊寄情日深。   “你就这么念着一碗粥啊。”瞧见虞嘉月的哀怨,虞三月难以理解。   “早知道我会这么惦记,之前就买了。”   买了直接在外头喝完多好,眼下阿姨就在外间,她就更难去买这些外食。可是不去吧,渴望一分压着一分,垒起瓷实的雪球了。这渴望沉甸甸的,压着她对自己的良心。郁结五内,十分夸张。   虞三月事不关己,说得轻松:“现在去买也行啊。”   郑念初却直接道:“有什么好犹豫的,喝了再上来。”   虞嘉月要生气,就听小贩又吆喝起来:“最后两碗了啊!”   对赤豆糊的渴望马上压过阿姨的态度,虞嘉月坚定起来,满怀一腔情爱向着楼下冲去,连傅淮宁的喊声也弃之不顾,英勇地像要就义。   林声罕见地没有说话,只是一如既往温和地笑。   她说不出来对郑念初的附和。当她听见那句犹豫,这句话便也如同点醒了虞嘉月一样点醒了她。戳到心窝上来,她自信还没有这样的气度把暗藏的心思毫无芥蒂地拿出来调侃,尽管没有人知道她调侃的是哪些东西。   虞嘉月失魂落魄地回来,满脸懊悔。   赤豆糊是她一天的遗憾,是求而不得的白月光,也是失之交臂的朱砂痣。她的犹豫造成了这样的恶果,连希冀都无可希冀了。郑念初说的没错,一定要当断则断。要么非常干脆地断了对赤豆糊的绮望,要么就无所畏惧地奔向它。她的犹豫致使她将一上午都活在这样的懊悔中。   虞三月借郑念初的话来笑她,说她优柔寡断,不亏不亏。招来气哼哼地冷脸。   郑念初转头看向林声,对上她没有焦距的空洞笑容。她刚要疑惑,那张脸又有了生气,有神的眼珠盯着她,笑意盈盈。她便也敛了眸子,弯了嘴角,以最默契的笑容回敬。   如果很多事情都像虞嘉月刚才面对的两难问题就好了,林声想她一定会很果断。可是结果相差太多,无论虞嘉月选哪一种,最终的结果坏到极致也无非就是受阿姨两道冷眼或者一天都对赤豆糊念念不忘。   算的了什么呢?   虞三月:“如果想喝,中午煮一锅不就是了,眼巴巴地盯着外面的,也不怕阿姨又说你,到时候中午吃完饭冒了热气,再贪凉吃个水果喝口饮料,又成了赤豆糊的不是了,你就瞧着吧,大人饶不了你。”   “阿姨煮的红豆汤和赤豆糊能一样吗!你这个姐姐怎么当的,不想着满足可爱妹妹的需求,还说三道四的,和楼下那缺德老太太没差。”   “你这个妹妹又好到哪里去。”   “哪里不一样?”林声问。   虞嘉月:“阿姨要煮,肯定煮一锅红豆粥了,没有小元宵,也没有桂花香气。我说句红豆汤没准就要惹她生气,要说我好好的饭不吃干嘛非好这一口,一边淘了两把红豆煮起来。我哪还敢再提别的要求。可是让我喝红豆汤我是不愿意的,我现在心心念念的都是赤豆糊,别人都不行。”   “咦,我知道一个人会煮。”林声卖起关子,用更轻快的表情阻挡自己再将郑念初拿出来三番两次地思虑。   聪慧如虞嘉月,马上意识到那个人是谁。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情绪上了头,有林声一句铺垫当台阶,马上忘记了曾经一切不快,满脑子赤豆糊赤豆糊赤豆糊的虞嘉月,闻着想象中香甜的气味身段放得足够低,堪称有奶就是娘。她撒娇道:“求求大好人救救我吧……我有眼不识泰山,以后再也不敢跟您计较了。”   郑念初其实没做过这个所谓赤豆糊。但是她相信林声,林声说她会,她就一定能做。虞嘉月就这样祈求着她,她虽感到有趣,却仍无动于衷。转而望向林声,面带微笑,等待她的首肯。   就是这种情形。   郑念初等着她的意见,眼角含笑,全天下说话都不管用,就算虞嘉月跪下来求她,也许她都不会点头。可她明知道林声是什么选择,还是这样,必须要听她说出来,享受两人之间隐而不宣的默契。微妙的默契。   这样的情况以前也有,没有这样明目张胆。林声不知道那天钟子希和郑念初还谈了什么,但是这种变化就是从那一天开始的。   她们陷入了一种恋爱前的暧昧,郑念初有所感知,却又不去确认。理所当然地模糊着身份,知己?姐妹?恋人?   心照不宣。   谁和她心照不宣呢?林声并不是。林声既想揭开这种游戏的幕布,将一切昭告天下,又想在幕布后完成一场血腥而沉默地屠杀,将一切扼死在昏暗之境中。   她不知道自己该以什么样的态度来应对,欣喜之中夹杂着忧虑,便好似向着乐土飞奔的路上,她本义无反顾,天使雨精灵分列两旁为她颂歌,山花随着她的脚步铺满山路,可是突然,她紧急地刹住脚。   面前是一堵冰冷坚硬的玻璃墙。   她捂着出血的额头,热血从创口流下,很快冰凉凝固,浇热她的冲动与热血,止住她再一次蠢蠢欲动的脚步。没过多久,创口结痂,她就忘却了面前有一堵墙,继续以一往无前地态度迎接那片近在眼前的乐土,极乐之境,巴别塔顶与天堂。如此周而复始,然而除了一层又一层的血痂,没有任何变化。不仅固执而且偏执,蠢笨得不像她。   最大的问题是,这堵墙正是她亲手建筑的。   如果她能果断……这不可能,她根本无法果断。毕竟结局并非轻描淡写,浓重到她无法承受。   珍珠样的小汤圆买回来了,一个一个粘在一块儿,点缀着寒霜,并一小袋已然拆了封的桂花藕粉放于一处。小小的粥锅里咕嘟咕嘟地滚着小泡,顶起盖子轻轻抖动,郑念初拿勺子搅了搅,又搅乱林声一腔思绪。   虞嘉月闻着满屋子霸道又浅淡的熟红豆味道,欢喜地转着圈,还跟爷爷详细地介绍这赤豆糊的新鲜之处,谈论得爷爷也笑呵呵地跟她一起盼着。   忽听得楼下的老太太又闲不住,大冷天蹲到外面拦着她认识的人给人添堵。少女们聚到窗台边上,在红豆温暖香气里旁观八卦,却发现被八卦的主人公正是她们认识的人。不止认识。   “虞堂啊,不是我说你,你家里的是二姑娘,先了姐姐结了婚,挺不好听的。”   虞堂又不是老师,本身戾气也够重,当即反击:“我让你听了,老不死的耳朵还没聋呢。”   “你瞧你这人,我是提醒你呢,淮安结婚比她姐早人家也就说两句,可那些事也别闹得沸沸扬扬的啊,你家老二嘉月,没准跟她妈一样,招惹了第二个郑风呢。”   郑念初听到自己父亲的名字一愣,她不明白……   嘭!   一个花盆在老太太脚边不远处炸开来,碎片蹦了老远,把老太太惊得哀哀大叫着直直往后挪了好多步。“要死了要死了!”   所有注意到这场争执的人都不禁眼皮子一跳,心里着实吓了一瞬。除了虞嘉月。   “有些人可得注意,随便说话是要遭天谴的。这自己叫雷给劈了也没什么,可别连儿子也劈死了。 第39章 暴雪   林声陪着郑念初还站在窗户边上,看着老太太叫骂着要上楼来,被自己女儿拉住,女婿默默清扫着花盆的碎陶片,将干燥的土粒儿和悲催的落叶植物扫到一边的小菜地里,等林声家来人领回去。   “这些事你知道吗?”郑念初问,声音没有起伏,平淡却不像水,像一阵悄然的北风。   “隐约感觉到一点,但是从来没问过。”林声坦然,她看向郑,声音很让人信服,“我想这与我们无关,不是吗?”   郑念初就想,林声说得没错,这些前尘往事与她无关,之前不干扰她的生活,以后也不会。   然而,真的无关吗?她是凭借了什么才与这家人住在一起呢?是因为毫无干系的她自己吗?郑念初不想质问自己,但是这根本经不起推敲。没有人可以因为毫无关系住进另一个家庭里,也没有一系列的事可以没有前因就得出后果,不会有无缘无故的林征望的亲切,也不会有虞嘉月莫名其妙的讨厌。   身后夫妻俩把正在气头上的虞嘉月说了一通,没人来这里打搅。好像这里成了真空,郑念初和林声隐匿了身形,此处实际上空空如也,没有一个人。   “你就算说她也好,我高兴,但你不能说他儿子啊。他儿子也没骂过你不是,那这样你和她有什么区别。”傅淮宁劝道。   虞嘉月不服:“要什么区别,我就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那你和她那种人不就一样了吗,多不至于啊。”   虞嘉月听不惯这种是法:“有什么不至于,她自己不顾着脸面,凭什么我要给她脸。我本来就刻薄,就是那种人!我也不是老师,我爱怎么讲怎么讲,心里想什么我就讲什么。我还就咒她活不过今年了。”   “哎哎,”傅淮宁止住她的口无遮拦,“怎么越说越严重了,好歹是老人家。”   “我不尊老,她爱幼吗?”   夫妻俩看起来同心,实际上傅淮宁劝得可敷衍了。她就乐见那老太太有朝一日被人收拾,虞堂也好,虞嘉月也好,都是牙尖嘴利不顾形象的主。专朝人痛点上捅,不捅得人满脸血就堵得慌,不能解心里的气。骂老太太自己她倒不至于怎么样,要敢说她儿子没出息,她能站起来往你脸上戳指头。   虞嘉月这一通恶意的诅咒泼下楼,老太太兜了满头满脸,没能上楼来继续讨教这父女俩的厉害,现在正气得骂拦她的女儿,说是吃里扒外弟弟被人咒死也不出声,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也是气昏头了,方说出这些混账话来,只是没说两句,也就噤声了,楼下从吵闹到无声,沉默得很是突兀。不知道又有什么新的剧情。然而没有人去管那家人的家事。   听到敲门声,郑念初握住窗框的手一紧,塑料冬季的冰冷漫上她温热的指尖,马上她就感觉到手指的凉意,阻断了身体其他部分的热气传导,又由室外的风一吹,阳光布上阴冷味道笼在身上,林声肉眼可见地瑟缩。   郑念初关上窗户,隔绝了老太太和她女儿女婿的冷战场面。   这敲门声比平时要稳,很能说明虞堂现在的心情。把人骂回去了就是很能让他舒坦,他跟他家嘉月都这么个性格,谁吃亏他们家人都不能吃亏。本来是很气的,现在倒也能和和气气地,轻轻松松地问话了。   “你在学校没谈恋爱吧。”   虞嘉月不知是还气着又或是父亲猜得太对恼羞成怒,仗着对方现在的好脾气撑起气势:“你怎么听风就是雨!”   虞三月敏感地感知到妹妹的过激,眼皮子一敛,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郑念初绕开谈话中心,默默地进了屋,林声跟在后面掩上了门,关门前传来虞堂对孩子的叮嘱,语气半点也不严肃,说是没谈恋爱就好,早恋不好云云。   “林声,你知道多少?”郑念初突然发问,在相对安静的氛围里严肃地像一场当庭审判。   林声把她按到椅子上,自己也随着面对面坐下来。“不多,少到我没法给你解释到底是怎么回事。”   郑念初看着她的眼睛,再往深了看去,那里面清澈见底,毫不躲闪。任由你一直探到心里去,她也能堂堂正正地把心敞开给你瞧。   她早就有所察觉,虞嘉月知道,虞三月也知道,两年多来,为什么她不问,为了这一刻事发时她可以有面对自己的坦然吗?   不行,郑念初,你不能这么想,那太阴暗了。这种想法安在林声身上,太阴暗了。   郑念初陷入对自己的自责中,她无法放弃这种想法,对林声盖上黑暗印戳的想法,这是一种直觉,却又无理取闹,荒唐至极。   林声就这样看着她挣扎,看着她一个念头被另一个念头镇压。敏感揭发出了她的意图,情感却又竭力为她辩解,把她身上的污点洗白,最终无罪释放。她一双剔透的眼睛看着,不说话,不表态,面上不露一点情绪。   这场辩解,她不配。她是故意的,故意没去问。   她就是为了这一刻发生时,她能够坦然地面对郑念初,不欺骗,不隐瞒。   但她不会说。至少现在不能说。   “如果你想知道,我们可以问三月。”   双胞胎适时地推开门走进来,躲进这个封闭的环境里。虞嘉月噘着嘴说:“圣诞那天我不去了。”   虞三月苦恼地睁大眼睛,自行思虑了两秒:“你不去我也不去了。”   “就是,两个单身狗去什么去,没意思。”   虞嘉月说完看到这场争吵的半个罪魁祸首又要习惯性地皱眉,可厨房里对方帮她煮的赤豆糊很快提醒她转变了态度,一时尴尬地不知道说什么好。所幸她也不用说什么。   进来时阿姨还专门说了,一定不能惹郑念初不高兴,她爸也说要把语气放软。后来又说有什么话让三月说就行,她只要闭嘴就好。   问题很快迎面而来,郑念初没问,是林声问的,她代替郑念初,也代替自己,向知情者询问。   虞三月向来能够平和地说一些事,即使这些事会使她不悦。可是这和郑念初是没有关系的,她分得清清楚楚,也从来不把情绪带进和郑念初的相处里。她平静地说当年的一场没有法定关系的收养,说三个人一起长大,郑风与自己妈妈的情愫,当时家长们的欣慰与默许。   再往后自不必说,郑风离开淮海市后,一切都很明显,无需解释。   心里想是一回事,听到别人说出来又是另外一回事。虞嘉月听到这里已是压制不住心头怒气,又不得不自行按捺,强压着说了句:“你可别跟你爹一样,养了也白养。居然说外公偏心,对他不好……”   郑念初听到前半句,头脑中轰的一声,刮起滔天的暴雪,狂风呼啸着,便什么也听不到了。   她和她父亲一样。   操场上钟子希的话再一次在她耳边响起,那些关于女孩之间的,关于林声的,关于隐秘的、一点就破却无人伸手的心理……   虞嘉月说的对,她和她父亲是一样的。她对着一起成长的林声,的的确确地产生了那样的心思。   如师生恋一样不需辩解只要存在就会被人诟病的恋爱,比早恋更恐怖,更如洪水猛兽不见天日。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故事还有大概五万字。   下一篇想写一个一半现实一半怪诞的故事,还是百合,仍然没有攻受,会比这篇甜至少两个度,问一下大家的意见。 第40章 苦吗   对面是傅淮安。   从前见面只觉得她是这家的人,拥有平和的性子,现在晓得了往事实在难以面对。比起面对她的两个女儿,直接对上这个人让郑念初更加无法清理心中的种种想法。它们不乱,只是堆积又堆积,深深地埋着她,叫她动弹不得。   她知道自己没错,那些都是父亲的因,父亲的果。罪孽也好仇恨也罢,件件与她无关。可如今,她能够在这里,就是靠着犯了错误的父亲。   再理智的人都不可能将自己干干净净地摘出这片泥泞。   “我看见你,就想起你妈妈。”傅淮安的声音掺杂了岁月与春风的足迹,温暖中一丝沙哑柔和着声线。泡惯了油污与洗洁精的手没有年轻人的细腻,带着淡淡的护手霜香味别起郑念初的头发,别在耳后,露出精致的脸庞来。   少年人的青春模样让人羡慕,让她思绪翻飞。   “其实我姐,他们俩如果不是老师,林声应该有一个妹妹的。她一直想再要一个孩子,男孩女孩都好,不要林声一个人孤孤单单。”   郑念初听着听着,忘了两人受害者与加害人孩子的身份,只把傅淮安当做自己的长辈,亲密的长辈,听她说和林声有关的事。   “那时候都想过离婚,离了婚就可以再生一个。但是最后还是没有这样折腾。她生来眼睛就干净,看得比大人清楚。小时性子不好,吃了不少苦。后来被我姐管得聪明些,才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郑念初很难想像一个性子差的林声,她很少见林声发脾气。就那一次,她剪了头发,林声生气了。她生起气来确实很可怕,但郑念初还是认为是她错了,林声是应该生气的。   “我姐不止一次和我说,当时后悔,就算离婚也该再要一个的。可是林声一岁岁大了,孩子与孩子之间有了代沟,陪伴也就没多大作用了。”   “后来她跟我说,要把你接到家里来,我当时就觉得很好,这下他们俩有两个孩子了,林声也终于有个妹妹了。”傅淮安说着说着有些高兴,两只手捧起郑念初的脸,惹得郑念初脸色羞赧。   这家人,怎么都爱动手。   傅淮安弯起眼睛笑:“我想我当时想得很对,林声就很喜欢你,和你在一起就很开心。你和我们家有缘的,林声和你们爷爷,姐姐和姐夫,我也好,三月也好,就算是嘉月也对你很佩服,表面看不出来吧?”   郑念初很实在地摇头。   “呵呵,”傅淮安没想到她这么实在,“你还记得你妈妈吗?”   郑念初不自觉地用了更亲切的称呼:“小姨见过她?”   傅淮安目光落在书桌上的乌黑梳子上,两把叠在一起,一根头发串连着,讲它们缠绕在一起。“我只见过一回。”   年轻时的风吹拂在耳边,三四月的春光里,火车在铁轨上的摇晃声因为越来越快,从一声一声响成嗡嗡的一条直线。   “我孤身一人到燕城去,因为郑风很久没有回来,也联系不上,很多在燕城的人说他已经在那里结婚了。”   她那么轻松地提到郑风的名字,因为很多事都敌不过时间,早早便放下了,反倒是郑念初听到紧张了一下,好像是她干的缺德事,而不是她爸。   “那时候年轻,我当然不甘心,千里迢迢地找过去。”   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那一天的阳光,她坐了一夜的火车,身心俱疲。春日的早上阳光微凉,一夜不得安眠亦使她胃中发酸,辗转着走到了门口,头顶的日光才终于泛暖。   那个人就随着这样的暖意出现在她面前。   花洒淅淅沥沥地浇灌着一地栅栏围起的草木,长卷发泛着鲜活的光泽,她像阳光一样,笑得和暖。   你好。   “我没有表明身份,她也没有问我,她邀请一个陌生人进了房子,太大胆了,我居然也应了一个陌生人的邀请。”   “我们聊了一会儿,很短的时间聊了很多,和陌生人像知己那样聊。只坐了一会儿,我就与她告别,回了淮海市。”   屋子里呈现了一阵安详的寂静,郑念初没有在这个空当里说话,任由傅淮安在回忆里沉浸,也随着她的话去想妈妈的模样。   “其实这没什么好说的,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我也就一直没有跟别人说过。”傅淮安说着,一只手摩挲着另一只,“她真的是一个有趣的人,新鲜的人,如果我是郑风,我也会选择她。只是后来郑风总是避着我们,我们也不好去攀关系,我竟再也没有见过她了。不曾得知她叫什么名字。”   “明朗。”   傅淮安的眼睛泛起一丝光彩。   “她叫夏明朗。”郑念初说。   画面再一次在傅淮安眼中流动起来,有些记忆只会越来越深刻。   春季的鸟儿在最隐秘的枝桠上高歌,远来的风沾了太阳的味道又轻又暖,花草有些已经葳蕤茂盛,有些还在慢慢地抽长鹅黄色的芽,枝叶覆盖了一层蜡质弹跳着细小的水珠儿,溅出一道短短的彩虹。她笑着,附和者是一院阳光。   “你好,我叫夏明朗。”   红豆煮得太久,糊锅了,一直关注着它的虞嘉月顾不得别的去喊郑念初。郑念初也是手忙脚乱,心里更乱,不过最终还是完成了这锅让虞嘉月心心念念的赤豆糊。   林声喝了一口,觉得苦,看郑念初低着头一勺接一勺,忍不住去拦她:“别喝了,有点苦。”   郑念初没有抬头,拿着勺子的手定在半路上:“苦吗?”   “我感觉更香了!”虞嘉月万分捧场,她自己要求的东西,怎么着也得喝下去,更何况只是有点焦,她已经准备好了十万字的描述要跟爷爷夸这个赤豆糊有多细腻。   林声看着漂浮在颜色温柔的热粥表面的一星黑点,缓缓松开手,郑念初握着勺子的腕就又落了下去。顿了顿,继续一勺接一勺地喝。   吃完饭,两家人就帮着爷爷把东西往虞三月家搬。虞堂不在意名声,却很在意自己该尽的义务,林声家做的,他也要做。于是傅云生就在两家辗转着,因着节日也好,节气也好,时常换着地方住。   也好也不好。但终归是大多数老人的归宿。   爷爷攥着郑念初的手,趁着其他人忙里忙外偷偷掏出一卷纸币。“念念,拿着。”   薄薄的纸币一层一层地卷起来,看着也很厚实了。老人的手一松,它们就鼓得圆圆的,想要散开。   郑念初当然不能要。   “你拿着,”爷爷坚持,“林声她们都有的,压岁钱。”   本地的习俗里压岁钱一直就很少,随着发展起来慢慢地也和外界接轨,有的多有的少。林家还是秉承着一贯的风俗,象征性地给。   每年一百,而眼前至少有十张。   “我本来想着过年再给,怕我过年给忘了,你也知道我现在记性出了点问题。你先拿着以前的。”   老人不容反对地塞进她的衣兜里,并不准她掏出来。   “你爸虽然不认这个家了,但他带着你走了,你又回来,你就还是这个家的孩子,也算是认祖归宗,啊?”   郑念初躲开他的视线点头:“嗯。”   老人就拍拍她的手,很欣慰:“你总归是要当我们家孩子的。”   “我把他当家里的男孩使,可能让他误会了,也有可能我真的偏心,他心里怪我,我能理解,可是,”老人说着眼眶有些湿,“怎么也来看看我啊……”   郑念初心中酸涩,手指接住老人一颗温热的泪。她明白,他爸哪是怪罪这个老人偏心,他只是终于明白自己的错误,却再也无法消除内心的愧疚。   他是愧见啊。   如今,她也愧疚。   秒钟随着纸后的机械行走,零件与零件之间摩擦出细微的声响。   在这寂静的,电视也播放着秒钟嘀嗒声的环境中,林声注视着郑念初的神情。随着一日日的相处,她发现郑念初越来越冷静了。人怎么能这么冷静呢,她想。   她的眼睛向下看,浓密的睫毛遮挡,林声就看不见什么了,但她知道,她感觉到了,有什么东西悬而未决。   这个与她日日同床共枕的人有强大的伤害她的能力,她也不清楚拥有这种能力的人本身知不知道。也许这个人知道,却毫无办法,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她看着郑念初睫毛抬起,露出乌黑的瞳仁。   悬而未决的事,终于有了决断。   “阿姨。”   “嗯?”   “我想搬到爷爷的房间住。”   林声闭上眼。她比自己想像的决绝。   也好。   作者有话要说:   那篇已经发了预收了~ 第41章 依赖   她没有听清楚后面郑念初编造的理由是什么,反正目的是明确的,她也不知道妈妈是什么样的表情与态度,毕竟她自己是要赞成的。   客厅里的电视声成了嗡嗡的背景,傅淮宁的嘴唇张张合合,她听到自己说:“我去吧,我怕她睡不惯爷爷屋里那张床,半夜会撞到栏杆。”   郑念初的眼神转过来,她突然也看不清那双眼是什么模样了,大概有惊愕,大概是沉默。   那又怎样呢?   寒风呼啸在窗子堵塞的夹缝里,变成一只狰狞的怪兽发出恐吓,它率领着千军万马撞击城门,会让人不由自主地瑟缩一点,再瑟缩一点,隔着窗户裹得越来越团越来越小。夜晚星光零落,月光尚好,过几日预告说有雪,也不晓得那时候会不会有这么亮的天光,一整片的星辰与月。   竟是傻了,郑念初动了动嘴角,敷衍地自嘲,下雪的时候怎么会有星星呢。   她翻个身,目光朝向素白的天花板,刚看完星光,猛然转过来,好像视线把星星也甩过来了,一颗一颗隐隐约约地悬在天花板上。   这真是一家子好人啊,她孤孤单单睡在房间里想道。他们待自己像归来的浪子,像走失的孩子,一直有这么一个位置让她恰好能够安置,仿佛是专门为她留了十几年。明明她父亲那样伤了他们的心,既凶又狠,从紧贴的后背撕下来一块肉,头也不回地跑了。   可越是这样,她就越不能肆无忌惮,爷爷塞进口袋里的十几年的压岁钱,小姨和她聊天时那亲昵的动作,她一旦想起就连挣扎都挣扎不起来,任由那些暖意溺死对林声的情感。但是它又太坚强了,转而进化出憋气的能力。只能藏住,不能杀死。   他们一定不知道自己怀着这样的心思吧,可是如果知道了,是不是也如同爷爷原谅郑风一样原谅她呢。   然后呢?也像这家人与父亲一样,再也不相见吗?   好在事情还没有糟糕到那种地步,她还没有向林声开口,一切都还有救。   林声。   她脚步轻轻地穿过两道门,来到林声的床前。她侧着身子,背对着门躺着,在郑念初静悄悄地走到身边时也毫无动静。大约是已经睡着了。   郑念初无声地在床前蹲下,沿着床边摸进被子里。   “有热水袋的。”   她手顿时停驻,然后缩回来,直起身的时候看到林声仍然背对着她躺着。她回想起来,被子和衣服的摩擦声只从她的动作传出,林声没有动过。   “你出去吧。”林声又说,平静的没有起伏的语调,但是说出的话明显超出了边界。郑念初甚至能从这句话就判断出来她现在的情绪和她的毫无波澜的语调截然不同。   林声当然也意识到了,她在那句冷冰冰的话后面补充:“快回去睡吧,很晚了。”   确实很晚了,郑念初就很听话地往后退了两步,她还在习惯性地等林声转过头来,可是两秒之后她反应过来,这个对视她等不到。于是转身出门。   门锁在身后开合,金属与金属之间冷漠地摩擦,把木门横亘在两人之间。林声才缓缓地翻过身来,睁开眼睛。   她的脚像两块冰冷的石头,互相之间感觉不到冷。单薄的热水袋捂不热,反到让表皮白白吸了热气又散掉,温度很快地降下来。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很多道理都是可以用这句话解释。去年冬天她自己一个人睡的时候,甚至再往前好些个年头她都是自己一个人,那时候都好好的,虽然手脚发冷,冬季被窝里最终也能暖起来。这个冬天刚入冬就依靠着郑念初,竟把自己养废了。也是可笑。   郑念初对感情真是够迟钝,林声才得以肆无忌惮。   当初她只是想自己可以在幼稚的人群里找到能够相处的朋友,但是一件件大事小事叠加,生活里的点点滴滴,两个人越相处越融洽的默契,叫她如何不动心。她曾以为她不爱那些英雄主义,后来经理了那些才明白,她只是不爱那些英雄。换成郑念初她就觉得很好,再好不过。   她见念初开始逃避,那姿态太昭昭,几乎是决绝地背过身去。她当然不愿意,却也知暧昧的时光不可能永世长存,万寿无疆。   早晚有捅破的一天。当天光照进来,一切无法遮挡的隐秘都将剖之于众。   父亲问郑念初学文学理时,她就坐在旁边,却不发表任何意见。听郑念初说学文,她就一边开心一边怪她任性。听她改口学理,她又想这样的选择才够正确可心里又不太开心了。   她满意于自己对郑念初的影响,她也明白自己的影响有多大。这使她忌惮开口,她怕她一开口就自私。而郑念初,一定会听她的。   所以很多时候她都不开口,就像今天,她完全可以在郑念初提出分开住之前就打断她,有先见性地拒绝。但她没有,她的干涉会破坏郑念初的内部平衡,会破坏一切的平衡。   两个人性的人,意见的叠加只会任性到没有边界。   这样也好,现在是最好的办法。否则真到那一天,她们无力抵抗阳光的直射融化她们恐光的躯壳。   至少傅淮宁。她被一家人传染的温柔与感性只是肤浅的表面特质,就像薄薄一层的糖衣。只要戳过了她的底线,冰冷的理性就会马上破开这层糖衣,令她以悲悯的表情做出抗拒。   那是她妈妈,她非常熟悉的人,就在此刻,她已经能想到到时候对方的表情,体态。   林声重新闭上眼,嘴角弧度一如往常温和,迎接一整个漫长冬夜的寒冷。   梦里她追寻着阳光,阴影追着她,笼罩着她,总是快上那么一步两步。总是这样。她加快了脚步,奋力往前奔跑,可是总是差一点。   她累了,疲惫着醒来,外面乌漆嘛黑一片,工地边上养着的土狗嚎叫着,远远的,却是寂静的夜里少有的三两点声响。   她动了动腿,一溜的筋都发酸,好像跑了十公里后第二天身体里过量的乳酸充斥。脚还是冰凉的,连带半张床都冰凉,贴近了同样凉掉的热水袋居然还能感觉到一点温度。   至少它只是凉,不似双脚是冰。   产生依赖的何止是郑念初呢……   她缩起身子,团在一起,用温吞的手掌去暖没有知觉的脚,去挤占背后腰下一点温热,翻来覆去折腾了大约半个小时,毫无起色。   干脆打开了空调。挂壁式空调热流只是往上窜,没多久又吹得头重脚轻,脸颊滚烫,双脚却麻木得一点暖气都没感受到。又索性趁着别人还没起,去浴室里开了取暖器。一边烤着全身,一边按摩着小腿和膝盖厚发酸的筋络,直把嘴唇吹得发干,整个人都干裂得要碎一地才把脚暖热了。   林声揉了揉脸,带着她的温柔又活了过来。   出去正好看到同样早起的林征望,他问她:“昨晚上自己一个人睡,冷不冷?”   她笑道:“还可以。”   父女俩位置交替,林声出了浴室,后面林征望的声音闷在狭小空间里问:“怎么把取暖器打开了?”   “烤了双袜子。”   郑念初的房间里没有什么声响,浴室里水流冲向杯子,声音逐渐高昂,骤停后有一瞬的回声。紧接着她听见一门之隔的房间里有微弱的衣物摩擦声清晰起来。她打开门,迎着光和熟悉的视线走进去。   她默认这样的逃避,但绝不甘心。 第42章 强盗   “太不公平了……”虞嘉月小声哀嚎,头闷在写满黑字与红字的卷子里,仰面靠着林声的座位。   “又什么不公平。”林声问。   虞三月却已经不在这儿了。“她的乐观又豁达的态度松懈了她的学习尽头。”林声是这样评价的。中考的成绩够不上一中的一班,只能往后面的班里排。   她爸爸生起气来训她,她就说要到七中做第一,不在这里当什么凤尾,到时候一个学校都没人比她成绩好。傅淮安好说歹说,好不容易才给劝住。   不过四个人待在一个教室里的情形却再难有了。虞嘉月整天面对着一直黏在一起的林声和郑念初,才晓得自家姐姐字这里时有多好。   三个人哪来的三角稳定,她夹在其中真是多余,非常适合唱那一句:明明是三个人的电影,我却不能有姓名。   时不时唱一唱,练得多了居然也能在KTV里唬一嗓子,捞来不少真的假的称赞。   “我还能说什么,这个呗。”她指指手中的卷子。“凭什么我学习时间比她长,还是考不过她……”她说着眼睛撇向门外,郑念初站在走廊靠外的一边,旁边和她说话的是被强挡住一半身形的钟子希。   郑念初站得很直,不像别人倚在栏杆上,但可以很轻易地看出她很放松。能够这样放松的和另一个人站着交谈,这本身就是一种肢体语言。钟子希说着说着话头又向郑念初靠近了,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拉近之后郑念初没有往后躲,反而也跟着把耳朵凑近了一点听她说话。   只要你在意,任何动作都是信号。   林声在心里摇摇头,甩开这些庸人自扰的念头,回答虞嘉月:“你别看她学习时间没有你多,但她很专注,不像你,”她笑着揶揄虞嘉月,“没准看着看着书,还要想一想什么男生。”   虞嘉月登时给她翻了一个非常有技术的白眼:“我是暗恋又不是真在谈恋爱,既不去黏黏糊糊地吃饭,也不去操场和小树林,能花多少时间和精力嘛。”   她把试卷对折好夹进书里:“不过这个暗恋,我也得给掐死,不然让我爸知道了,不得打死我。”   虞嘉月的嘀咕还在耳边,林声却不知神游到哪里去了。这世界上不公平的事也太多了。至少在感情上就完全没有绝对的公平。   林声也感叹过。从前她清楚自己的情感,可郑念不清楚,她就无法辨别出那些会让林声不开心的细节,某个男生,后来还有女生。可林声呢,这些细枝末节完全抹掉了。她周围清理得利落,没有一根除郑念初之外的花草。   现如今郑念初也明白了自己的情感,可是她逃避着,也不会分出心来注意这些,照样在外面和钟子希聊着天,甚至说,今天这次比上一次还要长一点。   或许,这正是她内心逃避的机制使她做出这样行为。   谈话的最后郑念初摇了摇头,大约是说了再见,她进到教室里来。不止是她,其他人也陆续从室外回到室内,聚成一股小小的人流,这是上课前的象征。   “快上课了你去哪!”   郑念初听到虞嘉月说话抬起头,目光从前方划过一道弧线向左,林声正擦过她的肩往外走。她眉梢一动要喊住她,却最终沉默着收了口。   林声最近大概一直很生气,可是她什么都不能说。有时候也自己劝过自己,不一定非要做到这种程度,就像以前那样就好。   可说是这么说,她自从明白了自己的心思,每次贴近了林声都忍不住贴得再近一点,就像虞嘉月考试时明明和那个男生在同一排了,还要尽可能地把桌子往那边搬,身子往那边斜。   就是这样不够的,她靠着林声,还是觉得不够。   这可太奇怪了,一旦明白了感情,好像就竖起了旗帜,心里有什么想法都能拿这一条来当理由,师出有名了。明明以前只是想靠近,也喜欢林声时不时的亲近,并没有这样的渴望的。   一直到上课后快十分钟,林声才出现在门口。老师见她冻得脸颊都红了,问都没问她,只说着:“大冷天的天不在暖暖和和的教室里待着,出去干什么呢。”便招她赶紧进来。   郑念初视线的余光一直黏着在她身上,看着她走过来坐下,心想,还好,她们不坐在一起,不然她又会忍不住握着她的手。   一放学,虞三月就出现在门口,她现在和一个班的同学学会了,最后一节自习课下课前就开始收拾东西。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别人这样做她也就跟着做了。大约在一个这样的氛围里人们很容易跟着大部队行动。   次数久了她也挺乐呵的,还会跟同桌比谁数得准。   “姐姐!”虞嘉月挎着一截书包带子奔出去,像好几十年前的黑白电影里乡亲们见了红军,表情丰富,感情真挚,戏特别足。   把张开胳膊的虞三月撞了一个踉跄。   林声看着没忍住笑了一声,转头对郑念初说,走吧。   好像春回大地,郑念初有一阵恍惚,点头并肩和她走在一起。果然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林声就会重新原谅她。   然而她还是欠林声一个解释啊。   自打从外面回来,林声就心情很好,看到郑念初也觉得更安全了些。无论她们俩怎么样,要不要说,要不要在一起,至少不要让别人钻了空子。   她费尽心机捕捉到的郑念初,不是为了要与她分离当初才那样做的。那时候她就想到了,也许有一天她们之间会出现隔阂,或者没有隔阂,但走上各自的人生道路。总之渐行渐远。她只是没想到,会有这样的感情出现。   可出现就出现了,现在没有解决的办法,不代表以后没有。随着年龄渐长,能力渐长,她们脱离了学校,脱离了家庭,就可以有更多的操作余地。   现在呢,则要保证她们俩这段感情只有一根主干。钟子希也好,旁的人也好,都不能横插一脚进来。现在一想到钟子希牙痒痒的神情,她居然有些稚气地觉得洋洋得意。   那时候钟子希靠在实验楼后一辆自行车上,愣了一会,自嘲道:“搞了这么久,还是为他人做嫁衣裳啊。”   林声调侃着挑眉:“不甘之如饴吗?”   “你有病吧。”钟子希对着情敌说话可是一点都不客气,“我他妈被截胡了还甘什么甘,饴什么饴。”   室内的上课铃响了起来,穿过一层玻璃被弱化了许多,本来还觉得此处清净不被打扰,真到上课了还是能感觉出校园里的平均音量又往下降了。钟子希就不是在意上不上课的人,但是她没想到林声这种重点班的尖子生也已然从容地站在这里似乎根本就没有听到铃声。   “我早该想到的。我也是傻。”钟子希说道,抬眼看见林声眼睛里藏不住的得意气得牙痒痒,可是感情这事不就是这样,比彩票还无迹可寻,更有恃无恐。“不过你有没有想过,你们家要是知道了……”   “他们不会知道。”   “哟,这么笃定呢。”现在的钟子希说气话来老是有点阴阳怪气。   “我们之间没有互相说明。你们高二离得远了点,可能不知道她现在清楚了自己的感情在躲着我。”林声居然也跟着她幼稚起来,点醒钟子希她有多近水楼台,意思是你那么远也就别惦记我家楼顶这轮月亮了。“这样大人们只会以为我们之间闹了矛盾,根本不会往别的方面想。”   小城里哪来那么多时兴的理念。这是大城市里才多数人晓得的事,若是放在乡下也常有搭伴过活之说,可是在淮海市,人人躲藏得深,躲不下去便离开这里寻一个更加开放的环境,平常人谁会往这方面想呢。   又何况女孩和女孩之间不像男孩子们,亲昵才是常态。   “咦?在躲你,”钟子希眼前一亮,“那我岂不是有机可乘”   “你休想,念初在我们家,别说和我在一起,和谁在一起都不行,早恋就全部不允许,你死了这条心吧。”   “你们家,可真是,当亲生的养呢。”钟子希眉毛上挑,挑出痞气的味道来,很是有些架势,然而林声不为所动。她又低下头抠着自行车坐垫上的皮子,指甲挤出好几条印子,又消消下去,几番轮回,才又叹着气,做一番弱势道:“我真的很喜欢她……”   林声:“可她喜欢的是我。”   钟子希快气疯了:“哎我说林声,我怎么以前没发现你这个人这么强盗。”   林声估摸着时间,不能再在外头待着了,给钟子希撂下最后一句话:“本来就是我的,我不偷不抢,怎么强盗了。” 第43章 错看   仍旧是一起上学放学,毕竟就算不一起走,还是同一个起点,同一个终点,同一条路径。郑念初也想着,即使是要躲着点,也不必太刻意。她深知自己越刻意就证明她越是放不下,看不开。   但即便如此,林征望还是问起了。   因为她虽仍然在卧室里看书写作业,可是林声不来了,林声到书房去。完全是小孩子闹别扭的路数。如此三两回下来,林征望那样不算敏锐的人也察觉到了。有一日吃着吃着饭突然就问:“你们俩是不是闹了什么矛盾。”   在郑念初看来,饭桌上当场就很尴尬,她低着头都能发现傅淮宁悄悄地在桌子下给了他一胳膊肘,胳膊肘在桌子下面,上面只能看得到一半动作。   她转头去看林声,视线在桌子上摆着的碗盘上掠过,在林声的碗上停下。这个事和林声没有关系,是她单方面发起的,看林声干嘛,当然应该由她自己来解决。她当即就想要说不是,结果林声比她早一步。   “是啊。”她真就大大方方地承认了。   郑念初一愣,就连林征望也跟着愣神。根本不是这个套路嘛。但是很快,他又想了一堆话要开口劝说,可林声也比他快一步。   只见她无所谓地笑了笑:“女生之间闹点别扭嘛,很正常,不会影响什么的,很快我们俩自己就调节好了,你们大人不用管的。”   咕噜咕噜一大串从她口中吐了出来,林征望一肚子劝解的腹稿完全没用上,倒是叫林声抢了先,把该说的能说的全说了个遍,一点都不剩。   林征望讪讪地,推了推眼镜,无声点头赞成女儿的话。他这边说不了就去给另外一个大人献殷勤,吹捧道:“你把林声教得很好,真是懂事。”   傅淮宁斥他狗腿,他也乐呵接受。   人怀着心事却无法像最亲近的人开口,这种感觉真是太难过了。曾经多少次,甚至她们还没有住在一个屋檐下的时候,郑念初就对林声知无不言。她信赖林声,仰仗着林声的处理方式,把疑难杂症都告知林声,得她相助。   今朝藏了心事,对旁人都说得,却唯独对林声说不得。   不知道林声怎么想,她突然的远离和躲避,没头没脑的,似乎只能用一种理论解释:她是听了那些父辈的事之后为自己父亲的所作所为而愧疚。但事实上,她的愧疚情绪更多的,或者说极大一部分是源自于她自身。   这些情绪紧紧地缠绕着的,是她隐秘的情感。她没说,她以为林声不知道。   可是,好像并非如此。   “这节课讲卷子。”数学老师站到讲台上,意欲在放假前的最后一节课上继续她之前未完成的任务。   天色暗得特别早,又伴着厚重的层云压迫,平时这种程度林声和郑念初都已经放了学,快到家了。   平安夜无波无澜的过去,高一高二的学生们都把狂欢挪到了圣诞的晚上,一班的众位尖子生们还是耐得住这最后四十五分钟的。   耐不住的是风。   呼啸着,却因为门窗关了起来,也只是听起来唬人,没有吹掉甚至一点空调上代表室温的数字。它吵闹着,在安静的教室里和数学老师平分秋色,一个厚重,一个清亮。   它赢了。数学老师停止了讲题,走到离黑板最近的那扇窗户,再一次关紧了窗户。狂风于是偃旗息鼓,从嗷嗷号叫的狮子变成了咪咪叫的小猫。   郑念初看了眼全对的试题,得以一心二用,听着老师抑扬顿挫地敲着黑板,一面思考着别的思路,一面聆听那只咪咪的小猫渐渐壮大了声势。   数学老师还是讲完了她的试卷,心满意足地向同学们祝福一番,也得了同样的祝福出了教室。由她这一点,同学们的热情燃了起来,连带着整个教室都更温暖了。最后几分钟也不免谈论着周末有什么打算,今天晚上要去哪里玩。   也都是高中生了,临下课说说话,林声就算作为班长也没有去提醒他们安静下来。只有在虞嘉月扔来纸条时瞅了她一眼。   你和郑念初晚上去哪?   喊久了连名带姓,让她突然有一天只喊名字的话听起来会,非常尴尬。所以每一次轻微好感的堆积都没有使虞嘉月在这方面做出质变,一直连名带姓。   林声团起纸条,低头看讲完的试卷。虞嘉月没有得到回应,哼哼两声,转而去寻郑念初。   一个纸团划过抛物线,落在郑念初摊开的书上,她循着来时的路线看到了虞嘉月努起的下巴,指示她打开纸团。   回家。   她在纸团上写道,给虞嘉月扔回去。下课铃猝不及防地就响起来了。满校园顿时乱哄哄的,郑念初听着教室门开了之后的狂风呼声,觉得这也太弱了,还不如后面那栋教学楼里学生的大叫。   可天色确实是黑下来了,和云层不分彼此,没有星月,是个标准意义上的阴天,这样的天色会一直提醒人们天气有多恶劣,气温有多低。林声应该会缩着肩膀走。   她背起书包习惯地找林声,而林声已经不在自己的桌子前了。她环视着教室,只剩三两个人,没有林声。   她不相信,揣着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前往厕所,在冷白的灯光下一目了然。   她确实是走了。一言不发地走了。   也许是她收拾得太慢了,郑念初告诉自己,可心里就是发慌,好像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林声突然要来算账了。但是她还不知道自己哪里错了,才这样慌。   她快步跑下楼去,在人群里张望,想着今天林声穿的衣服,她穿着白色的羽绒服,不是很亮,在黯淡的夜初到处都是这样的白色,墙面,浅蓝色衣服,淡黄色衣服,还有粉色。   她围着红色的围巾,郑念初想起来,那条围巾是鲜红色的,有点发橘,厚厚的,在林声的脖子上围了两圈。   挤挤攘攘的校园,年轻的人们从不同的出发点一齐往校门口聚集,她被鲜活的人群带着,在笑闹声里流向大门口,在人群的分流里被搁浅。有人往左,有人往右,都是归途,也都是去路。   她在离散的人们里寻找,视线掠过推着自行车的女生,和学生亲切打招呼的老师,面对着女朋友倒退着走路的男孩子……   红色!   她找到了。   林声动作快得很,在郑念初反应过来之前就出了教室,随着大部队挤到楼下。   跑得快一点,再被来来往往的人簇拥着,仿佛天然的壁垒阻隔了风,她身体里积攒了热气,不回头地往前走。   “于清风。”   戴着眼镜的男生往后看,然而林声已经走到他身边了,他不得不又把脖子扭回来。   “班长啊,等会去哪里玩?”他问,“是那个圣诞聚会吗?”   “你知道呀?”   “就算是我这种不关心的,怎么也听说了。”   林声便呵呵一笑:“正好和你家顺路,一起走。”   “嗯?班长连我家在哪也知道?”于清风讶然。   林声眨眨眼:“联系册上有的,我见过。”   男生转而感叹起林声作为班长的负责任和好记性了。   “是郑念初。”   不必别人提醒,林声更先发现她。孤零零地站在大门前,目光定定地朝向这边来。   天色已然是墨色了,头顶的路灯被人们打散,影子散落一地,互相之间割得稀碎。映得人们的脸庞也显得光怪陆离。   郑念初就是这样的一张脸,脸上的表情和时间一同静止,木木的,愣愣的,眼神中藏着些不相信,藏得不够好。   林声一如往常,一双眼温和地迎上去,嘴角浅浅地勾起,在路灯下是一个奇怪的笑。冷调的路灯打上一些苍白又残忍的味道。   郑念初这样捂着,是杀不死的。不仅杀不死,还只会越来越壮大。如同埋在土里的种子最终破开头顶坚硬的石头,得见天日。林声看她时常郁结,久了也要跟着钝痛,心说长痛不如短痛吧。   她不得章法,那就我来帮她。我来拿着这把刀,杀死那只心上的鸟。   “走吧。”   他们走出高中部校门所在的街道,转一个弯上了公交车。圣诞的气氛没有因为即将逝去而冷淡,比起平安夜,周末才是更合适的消费高,潮。毕竟有商机,才有热闹。   “要是没什么事,不如去看看吧。”林声对于清风发出邀请。   “一个人去可能比较尴尬?”于清风对这个突兀的邀请,马上找到了合理性,“也是,你们女生就是喜欢和别人一起走。不过我和你进去大概就要出来,我还没有和家人说,晚上要按时回去。”   “那就麻烦学霸啦。”   公交车停下来,开得冒汗的空调给了下车的人们几分钟对抗寒冷的勇气。   “其实,你可以和郑念初一起啊。”   “她还有事,今天来不了。”   “也是,不然你们俩总是黏在一起的。”于清风侧头感叹了一句,两个人好的跟一个人似的,说黏其实也不黏糊,比起很多女生之间肉麻的称呼和时不时的亲吻已经很淡了,但是即使这样淡也让人一眼就觉得,她们俩是真的好。   “咦?”他往身后多看了两眼,“刚才好像看到郑念初了。”   林声淡淡扫了一眼:“不是,你看错了。” 第44章 说甜就甜   郑念初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来。   但是她来了。   脑子里一团浆糊,各位神经坐着站着吵起来,却有一个非常明显的声音下令:跟着林声。   于是她也不晓得自己有什么目的,但是就跟着来了,她像是变成了林声那样的体质,好像被风吹得麻木感知不到任何感觉,但是脚在动,跟着前面的于清风和林声一直走。她知道那不是冻的,是大脑当机后所有诸多感官的切断,傀儡般照着设定程序行动。   她干嘛来这里呀,就是因为林声来了吗?她丢下自己,和别人一起去了。现在进了院子,穿过院子里草木拥挤的大道,通往灯火辉煌的大厅。   二楼也亮着光,窗户显映着陆陆续续的人来人往,大厅里的灯光闪烁着,让画面一格一格地定下来,在眼中形成一帧帧艳丽的卡顿,男生女生的大笑与叫喊传出来,穿插着面向窗外安静夜晚的嘶吼式告白。   她看着半边身子伸出窗外的男生,那样大胆地说出自己的心声,年轻气盛的加持似乎使他说的话宛如神谕,说了就得以成真。当他转过身,后面的女孩子就抱起他的脸又深又重地吻他,较为清净的二楼也便响起一阵默契的哄闹声,直到两个人分开才结束。   郑念初在这种勇气的感染之下,突然也很想做同样的事。发了疯地奔上去,找到林声,歇斯底里地向她诉说,这几年里点点滴滴的动心,可以事无巨细地描述到深夜两点,不,直接用一句话就好,一个吻就好。林声会知道,她会明白自己长久以来怀着的是什么样的情感,压抑又狂放,炽热且滚烫。   那浓烈的,唯有火山喷发时的岩浆可以比拟的专属于林声的情感。她们应当像楼上每一对鲜活的情侣,在众人的祝福与起哄中接起甜蜜蜜的吻,将这迸发的热情持续燃烧直到天光破晓。   “妹子,带学生证了吗?”   郑念初从疯狂的想像中拔离,注意到了面前瑟缩着跺脚的两个男生。他们守在大门口,耳朵尖在门灯下照得通红。   她不能。   太唐突了。   “其实他们办这种活动挺有意思的。”于清风看了两眼大厅里热闹的人群,“想得也挺周到。”   “谢谢你陪我来。”林声平静地说道,没有一点欣喜之意,与欢乐的大环境有些违和,惹来于清风诧异的一眼,他还没来得及奇怪,肩膀传来一记不算轻的拍打。   他嘶声着转身。   “学霸也来了啊,自己一个人?”原来是位同班同学,旁边居然还有一位可爱的女孩子,两个人看起来是情侣。真是没想到啊……   他扶好眼镜,说:“不是,我是和……”说着转过头,却发现林声已经不见了,他转了一圈视线,在通往二楼的楼梯上发现她红围巾的尾巴,然后连这一点颜色也消失在拐角。   温柔的班长,居然也有不周到的时候。   于是他诌了个缘由:“我就是顺路来看看,我家在这附近。”   凑过楼下的窗户往外看,栅栏和植物相互掩映,身后混乱的灯光直射出视觉上的干扰,也造的出一个隔离的环境来。人们走过就带过零星的光影,看不清面目,甚至看不出身形,都分不出走过的是人是狗,是车还是手电筒扫动时一闪而过的光。   只有到了二楼这些东西才清楚起来,通往大门的大道,外面偶尔走过的行人,以及站在大门外的郑念初。   暖气打得很足,她拿掉脖子上的红围巾,又褪下乳白色的外套,米色的毛衣一点都不扎眼。她走近窗帘掩盖的窗户前,拨开最不起眼的一角。   她到底在楼下看什么呢?要么进来,要么回家,何必在冷冷清清的门口杵着,也不见她与人交流,完全是站成了一尊雕像,一个雪人。   外面那么冷呢……   两个男生的提醒让郑念初想起现实中的处境。人要活在世上,顾忌的东西真是太多了。她就是再浪漫主义,亲人总不能弃之不顾。人世的各种牵扯,各种关系,汇聚成温暖又桎梏的网,她从中得了多少爱,就要在自己身上绑多少绳索。既是牵绊,也是束缚。   她只要一想到事情被人发现后,叔叔阿姨和爷爷的表情,一想到那样的画面,她就动不了。热血再热,也终究会冷下来的。   “哎哎你别哭啊!”其中一个男生马上走上前来,掏出纸巾给她擦脸。可是,一凑近他就不好意思伸手,好像是趁人之危占便宜似的。   郑念初眼神望了过来,眼泪一直淌着这件事是在别人说了之后她才发现的。   见她没有接的意愿,另一个凑上来的男生却没那么多顾忌,扯了哥们手里的纸巾果断地擦上她的脸。   “不用学生证也行,我们认识你,你进去吧。”   “对对对,”被抢了纸的男生马上附和着,“我们就跟你开个玩笑。”   郑念初摇摇头,站在那里一句话没说。两个男生等着他开口等了有一会,就见她转身离开了。   “不是因为我们吧……”男生不自信地问同伴。   他哥们昂头:“放心吧,肯定是和男朋友之间有什么事。”   “靠,什么男的这么没品,多漂亮的妹子啊。不过好像没听说郑念初和哪个男的走的近过啊。”   “啊……那难不成是钟子希?”   “她不是说不来了吗?”   “不清楚。你要是喜欢你现在就去追。”   说完就见郑念初回了头,隔着很远的距离,轻轻地说了句谢谢。她的头发柔顺,在路灯下闪闪发亮。明明是白雪公主那样的人,在两个男生心里却染上了卖火柴小女孩的伤感颜色。   她的视线抬起来,落入一扇宽阔的窗口,明亮的灯光打出路过人的影子。   郑念初抽了抽鼻子,今年的圣诞夜大约比去年更疯狂。他们有了更大的场地,不计后果的周末,天时地利,值得疯狂。   但与她无关了。   终于走了。林声放下窗帘,放任自己的后背靠在墙上,从上面看下去,她的背影萧瑟,单薄得像是禁不起下一阵风。   然而郑念初禁住了,狂风呼啸着,比下午在窗户缝隙里的嘶吼更直观,更叫人惊惧。郑念初一一禁受着,不过是风罢了。   那些在整个城市翻飞着肆虐的风吹乱她的头发,阻碍她的步伐,她索性也不回去了,在每一个路口随着直觉转弯。   眼泪还止不住地淌着,一点点热度出了眼眶就迅速冷却,气温和狂风争抢着,看是谁先将它吹干,或冻结。   脸上麻木的没有感觉,只有新的眼泪掉下时有恍惚的十分之一秒的温度感知。   她也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这个下雪前的夜晚,淮海市从小小街巷里陌生,越来越陌生,这大概都是她从未涉及过的区域。   她为什么会哭,因为她发现林声是知道的。   林声是因为知道,才会和别人到那里去,不打一声招呼,一转眼就不见了。和别人约好,从来没有告诉过她。   那个路灯下显得很奇怪的笑,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太多太多细枝末节的语言讲述着这个不必证实的事实。   林声是知道的。   她知道了还要这样做,为什么。   其中的原因郑念初一点都不想深究,她觉得今夜的风也好,寒冷也好,都恰好封住她的思绪、大脑,什么也不必思考,从这一条路到下一条路,只要走就好。   可是,可是。   林声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她从为见过这样绝情的林声,尖利的像一把刀,知道戳向哪里人会最痛,知道她哪一个穴道是死穴。她一直知道林声有多清醒,从不跟风,有自己的见解和思考,像一个大脑发展完备的成年人。   她够独立,也够锋利,当她把见解的锋利放到感情上来,也是一针见血得可怕。郑念初不仅仅的恐惧不是单调的一个方面,它从各种各样的角度涌来,汇成一种复杂的恐惧,不仅是从未见过的这一面的林声,还有以后的相处,她想她绝对不可能释怀。   可比起恐惧,她心里难过的情绪竟然更重。那悲伤使她听不见,看不见,麻木地行走在陌生的街巷里。   等她再转过一个转角,她猛然发现哪里不对。   这边太偏僻了,已经走了很久却不见一个行人,穿街走巷时只有远远一盏路灯照的人拖着长长的影子走路。   她警醒地察觉到不对,却不敢往后看,坚强地任由渐渐微弱的风风干她最后的眼泪,她脚下不停,按捺住心中焦急继续往前走。   雪花顺应着天气预报准时地落下来,星星点点地像一整个世界布满了星光。她不动声色加快了速度闷头往前走,找寻着人多的地方或者一条安全的出路。身后却依然如影随形,紧跟不放。   她再一次快了起来,如果还不能甩脱,她就跑。   可是身后的人比她更快,先一步按住了她的肩膀。   郑念初紧急之中胳膊肘蓄力,准备出其不意。   跟踪者的力道蛮横,避开她的肘击,将她推靠在墙上,背部受到轻撞。   遥远的路灯发出的光到这里几近平行于地面,来人的脸隐在阴影里覆过来,不容抗拒地亲上她的唇。   撞入眼中的,赫然是一双温柔的眼睫。 第45章 勇敢   终于走了。   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郑念初正是这样的人,她的很多行为林声完全可以预测出来。   她既没有立场,也没有奔上来的勇气。即使看出了自己已经知道她的喜欢,故意做出误导,她也不会面对面质问自己,不会不计后果地冲上来像屋子里这些和她差不多大的少年们一样赤、裸地告白。   不求一个皆大欢喜的结果,只求十几岁的年龄里这样大胆绽放过,剧烈反应的热血得以喷涌,冷却,平息激躁的灵魂。   郑念初不是这样的。正如林声也不是这样的。   狂欢的人们里没有一个走到这个偏僻的墙角,他们在灯光下眼睛辉映着温暖的黄色光芒,亮得像一面清晰明亮的镜子,林声盯着这面镜子仔细地观摩自己,她看到镜子里自己冷色调的灵魂。   年少的这些痴狂都与她无关。   恋爱这种事,有什么必要呢。尤其是在初中高中这样双方都并不成熟的时候。凭借着走到一起的,不过是校园春天传播的荷尔蒙病毒。多数是因为别人在谈恋爱,才慢慢养成的畸形风气,谈起来太容易了,几乎每一场都是一见钟情。   草率,跟风。也往往无疾而终,好似成年人潇洒来去,还要笑着说以后做朋友。   事实上,成年人才不干这样的事。   镜子们的热闹和墙壁的冰凉形成对比,身后传来的是外界一点点渗进层层建材的冷意,像她的色调。她的色调这样冷,郑念初怕是也暖不到哪里去。甚至林声想过,郑念初比她还要冷些。她晓得中学时不必去做这样用尽全力却不得善终的事,时候到了,自然就有了,水到渠成。倒不如专注些,花在学习上多好。   可是初见时,没有人告诉她们,这样的情愫会在她们两人之间产生。   这真的太奇怪了,林声发现这和预想中完全不一样。她应该像虞嘉月那样,说断就断,异常干脆。她的自制力自控力比虞嘉月还高,为什么男孩子换成了郑念初就不一样了呢。她引以为傲的自控力和成熟半点不起作用,只如同她手中抓着的无根的稻草,随着她一同往沼泽里深陷。   她自己坠落了,又不甘心,抓着沼泽边上郑念初的脚,一点点拖下来。如今郑念初和她沉溺在一起,周围都是致命的危害,她愿望达成却开始良心发现,觉得难过,觉得歉疚和心疼了。   世上没有后悔药,时光也不能再倒流,这些可笑的恻隐之心已是于事无补,只充作纯粹的精神惩罚,折磨她一个人罢了。   可现实如此,郑念初决断如此,这所谓的恻隐之心,所谓的良心发现更是画蛇添足般可笑了。她不能靠着这些歉疚与心疼做添加的砝码压过自己的克制,将心中喜欢或爆发,或流淌给郑念初看。那这些情绪,有什么用呢?   它们和责任感与良心混杂到一起,在怪异的沼泽里发酵,让林声这样决绝地帮郑念初断掉念想,看到绝情,也让她的心一次又一次的自责,怨她自己为什么手段这么强硬干脆,连一点余地都不留。   她锋利的言行与表情,会让郑念初多难过啊,难过之后,又有谁去安慰她呢?   罢了罢了,做都做了。事已至此,愿从此以后也都能成熟一点,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吧。   她感觉有些累,从墙上滑下来,蹲在地上,又感觉有些冷,便把膝盖抱住。从这个角度看过去,欢乐的人们有些遥远,他们倾斜着身体,扭曲着,巨大,又遥远。   身后的窗户往上看,天是浓郁的纯黑,挤在侧视的墙与窗框之间,一条狭长的暗夜。郑念初的模糊的身影就隐隐约约出现在那到狭长的天色里,后面是长长的,孤独的路。   郑念初就这样向上走,与林声越来越远了。   林声静静地看着,脑海里的臆想映射在奇特的荧幕上。   她……   她猛地爬起来,从沙发上草草抓起外套和围巾,一边快步下楼一边穿。   外套的拉链突然卡住,她急坏了,干脆敞着前襟往外跑。围巾一圈一圈从脖子上粗鲁地绕过去,一层一层缠住头发也无所谓。   没有人告诉她该往哪里去,她就靠直觉,靠落了薄雪的花白地面清浅的脚印,马不停蹄地朝前赶。   不想管明天会怎么样,明天的事明天再说。至少今天,今天晚上,这样一个适合狂欢的晚上,郑念初需要她,她也需要郑念初。   当她回想到郑念初落寞的背影,整个人就不受控制地冲出来,像一个普普通通的十六岁少女,在面对着情感的时候,奋不顾身地奔跑。相信那是真的,相信那是遇见了就要纠葛一辈子的,纯粹,纯真,勇敢和疯狂。   面前就是阳光,是一整个冬天的救赎,为什么要后退。   少女啊,勇往直前吧!就算面前是巨大的暴雪,是滔天的狂风,也不要怕,也不要躲,你的灯塔在那里,你的明日在那里。   生命中拥有这样一种指引,抛开你累赘而冰冷的理智,追随命定的冲动与本能!   终于,她看见了郑念初,她向她狂奔,用超越一切的速度,她飞扑过去,有不容抵挡的力量。   她,强硬而又温柔地拥抱住她,强硬而又温柔地亲吻。   巨大的烟花在头顶绽放,远处的年轻人呐喊着,为这古老的节日庆祝,也为自己的青春庆祝。   有多少稚嫩的感情发芽,生长,迸裂,绽放!   所幸曾遇见你,抓住你,在我灰调的生命里,有这样一抹水晶,折射出全部的色彩,铺满天际的彩虹。   郑念初反应过来后想到的第一件事,是给林声拉拉链。   林声:“……”   她跑得急,现在依旧有些喘,也多亏这段疾跑,她敞着衣服竟然也没有觉得多冷,只尝到刀子似的风好像带点咸味,汹涌地灌进她喉管里,跑的时候只觉畅快,现在停下来就发现嗓子发干发紧。   郑念初的手也很抖,和拉链磨了很久才拉起来,顺畅地滑到胸口,然后被林声握住手挡住。   “我们明天晚上跑步吧。”   郑念初被阻断后,就松开拉链上的手:“嗯。”   她虽然松开了拉链,可是林声没有松开她。她们就手牵着手面对面站着了。   渐渐的,跑步燃起的热量被大雪一点点消耗掉,她们便没那么热了,雪花落下来,丝丝凉意。   郑念初想起那天犯傻的念头,下雪的时候会不会有星与月,之前说没有,那是理科生的现实主义,现在拿文科生的浪漫主义来看,漫天的雪花明亮,不正是繁星吗?   “只是确实没有月亮了。”她说。   “什么?”   “我在说,如果下雪的同时有星星也有月亮该多好。雪和星星很像,只差月亮了。”   “没有吗?”林声笑着问。   “啊?”   “没有月亮吗?”   郑念初眼神四处瞟,难道是说路灯?   林声更灿烂地笑起来,突然说:“我不是你的月亮吗?”   哪想郑念初错愕之后摇摇头。   林声就有一点点气她不解风情。   郑念初:“你是我的太阳。”   是我,黑夜中一盏明灯。 第46章 邀约   虞嘉月闷闷不乐。   心理咨询的老师说得果然没错,步入青春期后青少年很容易感到孤独。她这个青春期莫名地有点晚……   虞三月学习不积极,出了向来待着的一班,她喜欢了一个男孩子,暗恋中,白月光和朱砂痣有朦胧的加成,若即若离,若隐若现。   最最重要的是,身边有对比。   她是知道林声和郑念初玩得好的,内心一丝丝白学也纠结过:明明她们俩血缘上更近啊,明明是她先来的啊。   和郑念初既血缘关系淡薄,法律上的亲缘关系也早就失效了,现在却亲得跟真的姐妹似的,平白让她不快。也算是一种嫉妒吧,她承认。尤其是在她现在觉得有些孤独的时候。   也不见那两个人怎样黏在一起,比这个教室里大多数女孩子们之间要显得疏离多了。可每次,就算林声和她聊天,她都觉得,两个人之间跟切了藕似的黏着一根又一根细细密密的藕丝。   而她,置身在密密麻麻地藕丝中间,郁闷得不想说话。   “知道了知道了,我自己再看看。”她有些不耐烦地对林声摆手,等林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她那种被藕丝触碰缠绕的麻痒之感才消下去了那么一点。   对了,也许不是藕丝,是山药丝。   她又抖了抖,仍然感觉摆脱不干净,气急败坏地朝郑念初甩了个白眼。   郑念初坐在她后面,只隔了一排,接收到这个白眼很是莫名其妙。不过虞嘉月总是这样莫名其妙罢了。   铃声一响,虞嘉月简直跟逃命似的飞扑到门口,迎面撞上冷漠的班主任,好不尴尬……   班主任四下看了看,铃声还没打完,楼上几个班已经有人跃下好几层楼梯了。但是这层楼除了眼前这个虞嘉月,还没有人出得门来。他不禁对这孩子学习积极性产生了怀疑。   “跑那么快干什么。”   虞嘉月讪讪笑了两声,低头不语。   班主任又讲了些事项,虞嘉月不得不抱着书包拘谨地坐在板凳上,反思自己的过度反应。这么一反思,也觉得没那么孤独和她俩奇怪的磁场也没那么难以接受了。   回家路上又不免跟姐姐撒娇吐槽,说林声和郑念初之间太怪异了。   “哪就怪异了,你怎么说那么玄乎呢。”   “哎呀我也说不出来,就是很奇怪了总之,和之前完全是不一样的状态。”   “前两天不是有矛盾吗,现在大概好了,想通了,念初把自己真当林声妹妹了吧。”   新关系的确立总是伴随着两倍亲密的相处行为,和男生女生谈恋爱,新婚夫妇的蜜月也没什么差。虞三月表示很能理解。   这说的还挺有道理的,虞嘉月听着姐姐的说教,慢慢地就把两个人之间的氛围给合理化了。嗯嗯嗯,她点点头:“好像是这么回事。”   “一说起这个矛盾,不还是爸抖搂出来的,两个人能当时就好好的才怪呢。几天不说话,现在念初想通了,也觉得自己冷落林声不对,肯定就加倍地黏她呗。”   “对对对。”   “现在还奇怪吗?”   她现在身上一点也不痒了,什么藕丝,山药丝的,浑身上下清净多了。“不奇怪了,姐你真厉害。”   虞三月觉得有些好笑,也确实无声地笑了,这个妹妹居然突发奇想叫了她一声姐,没毛病吧?   书桌的边角躺着两个手机,时间久了不像移动电话,倒像是扯了电话线的固定电话,如同电话亭里那种牢牢安在一个位置,钉死了。   一中上学是不准带手机的,谁要带了,基本上都逃不出没收的宿命。没收不算,掐要叫家长,几十岁的成年人被老师训,也怪丢人的,就算不想管小孩的也把手机给控制住了。   林声和郑念初不需要控制,她们足够有自制力。除此之外,朋友都在身边,也没有什么好聊的,她们俩也理性得很,不爱在网上交什么网友。   亏了江渡他们几个偶尔的联系,郑念初的手机每周也能响上那么几次。不像林声,完全是块砖头,只有周末出去玩的时候才作为移动电话动一动,这是家长怕她在外头出了事联系不到。   突然一响,把两个人都吓了一跳,然后她俩又懵圈地转头,对视着互相嘲笑起来。   郑念初在左,林声在右,手机在林声还要往右,最边上的一本书上。郑念初也不起身,伸长了胳膊够,差得有点多,就把身子也挤过去。   “挤到我了。”林声不知真假地抱怨着。   “那你让开点。”   “我凭什么让啊,我就不让。”她不仅不让,还要挡着郑念初的路。   郑念初没控制住,噗嗤笑出来,一边笑一边说:“你不让我就挤你。”   她的身体越来越倾斜,林声说不让也没办法,真被她挤到一边去了,叫她成功拿到了手机。   “是钟子希。”郑念初看完给林声交代。   林声也是随口一问:“什么事啊。”   “让我放学到淮山公园半山腰的榕树那里去。”   “那你就去呗。”   郑念初就纠结着。   “怎么了,太冷不想去?”林声善解人意地问。   郑念初踟蹰着,拿不准林声的意思,直接问:“你知道她喜欢我吧。”   林声毫不在意地点头:“知道啊。”   “那你还希望我去吗?”   林声笑着放下了笔,面对面,和郑念初膝盖挨着膝盖坐着,那笑才收敛了一点。“念初,交什么朋友是你的事,我不会也不应该干涉,你不能把这些决定权交到别人手上,你是独立的,知道了吗?”   “哦。”   “你问我的意见,是出于尊重我在乎我,我很开心,不过你也要尊重自己啊。”   “明白了,”郑念初点头,“我会的。”   看见郑念初这样听话乖巧的神态,一种把控感从林声身体里涌起,又被她压下去,她靠近一点,又靠近一点,把额头贴在郑念初的额头上,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然后飞快地从她唇角掠过。   蜻蜓点水似的亲吻一瞬而过,没有给郑念初以反应的时间,而等她反应过来,鬼鬼祟祟地往关上的门看了一眼,才放下心。   她心里,当然也是欢喜的。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说要看新文的,为什么我预收都好了你们也不收……哼,就骗我好玩儿 第47章 山腰   公交车转了个弯,又过了两站,郑念初从车上下来。顺着上坡的街道往里走,很快身上就暖和起来,到了山门前,没有夏日扑面而来的凉快劲,空气温和地像潜伏的火山,冬眠了。   恰恰六点,路灯沿着山路拾阶而上,转瞬间,昏暗的山麓幽幽遍布着乳白光晕,裹着一条条雾带似的纱帐。   郑念初辨明方向,顺着其中一条雾带跨上了台阶。   她现在有时间去想,很多事情都自发地明白了。对于钟子希,有些话一定要说明白。即使林声说她们仍然可以做朋友,但是该说的话即使伤人,也一句都不能漏。   林声做的是林声该做的,不影响,不干涉。她也要来做到她该做的事。   淮山不高,公园开发的几座山更是里面较矮的几座。半山腰和山顶都有平坦的平台,甚至是有些山的山顶这个概念已经不存在了。   积雪未化,公园里惯种常绿的树植,树林和或青或黄的草丛将这纯白分摊,周身高高低低深深浅浅都得以见到一抹亮色,正是雪在反射着乳白的灯晖。   锻炼的人们不走这条路,他们都在大路上,遛鸟的大爷们也朝那里汇聚,一同说着话下山去。郑念初一路上只偶尔看到三两对情侣,坐在路边的椅子上挡着光接吻。光线在脸上明明灭灭。   连情侣都少,这样冷的天,溜冰场都要比这里好。   虽说高处不盛寒,可若是一步步爬到高处来,也没什么寒冷之感了。郑念初鞋子里暖得很,背后似乎出了一点薄汗,让她想把衣服拉链解开。   到了,榕树。   周围一片香樟树和其它的常绿树,这棵榕树显得脆弱许多,包裹着厚厚的外壳才能让它度过这个冬天。   它还绿着叶子,挡着灯光,榕树下昏暗一片。郑念初走近,没有发现钟子希。时间距离对方所说的已经很近了,她不急不躁地站在原地等。   她可以用这些时间来整理一下语言,该怎么告诉钟子希这件事的前因后果,要隐藏多少,怎么隐藏,她觉得比做阅读理解还难。   林声没有事事都教她,也没这个义务,这本就是该她自己解决的事,林声只需要知道处理后的结果就好。   榕树光秃的主干不高,她一仰头就能看见细碎微弱的灯光透过密密麻麻的叶片委屈地漏下一星半点。她对着那点漏网之光伸出手,连手指的形状都看得模糊不清。   身后忽然有了动静,她敏锐地感知到,很快转了身。昏暗的身影欺身而上,吻上她的那一刻,周围突然亮起一片温柔的星光。   她们像在银河里穿行,在宇宙的起点与终点相遇,彗星般交汇到一起,撞击起巨大的幸福感,爆炸着,扩散着。   一吻毕,郑念初怔愣地看着榕树上挂着的灯串,并不闪烁,稳定而温和地散发着光亮。很多事情一下子就想通了,她低低笑着,钟子希,晚上的约,还有这些无辜地被挂在树上的小灯们。   有人处心积虑。   她这样笑了好一会,内心其实还挺混乱的,但总归基调是很好的心情。她一向对林声这些隐瞒很包容,林声也懂得衡量她的度。她抬起头来,和林声的视线交汇到一处,看到她泰然自若的脸,灯光下温柔而又虚幻。   “你怎么……老做这样的事。”简直浪漫得过了头,可她缺少感知浪漫的细胞,林声这样在她身上费心思,太浪费了。   听到郑念初这样问,林声是有些啼笑皆非的,好在她还控制得住表情,笑着说:“我喜欢。”   郑念初为自己的钝感感到抱歉,踟蹰着,问她:“那,那我们接下来做什么?”   一副无论林声有什么点子和年头她马上点头应允,连思路也能勉强跟上。林声忍不住噗嗤笑了,也没有说什么别的话。   “回家吧,太冷了。”她敢保证,再多浪漫的点子,都打动不了郑念初在这方面的神经。   听到林声这么说,郑念初木木的。“哦。”   林声又搬回和郑念初的房间里两个人一起睡了,两位家长也就放了心,果然经过几天相处,什么矛盾都要消掉的。也正像亲姐妹之间,没什么隔夜仇。   “是夫妻吧?”林征望试探着纠正。   “差不多,反正就那个意思。”   又是一周周五,下周即将考试,考完试就是分科,班主任过来着重讲了这点,让学生们回家一定要跟父母说,慎重选择。   一放学,林声就揣着只有自己知道的心思问郑念初:“选文还是选理。”   答案不出所料,郑念初高兴地说她要选理。   屋子里人都走光了,连热气都带走不少,郑念初当即明白,林声这个架势,是要和自己谈一谈了,她不赞成自己的选择。   林声以前从来不知道自己居然是个这样别扭的人。当郑念初听了家长的劝选了理科,她不开心。当郑念初一脸甜蜜地告诉她和她一起选文科,她仍是不开心。   之前她不满足于自己对郑念初的影响,现在则是担忧自己对郑念初影响过重。   “选了文科,然后呢?”   郑念初征住,然后?然后不就是朝朝暮暮的相处,从高中到大学,甚至到工作或者创业。   “选了文科,慢慢地,我们之间的差距就拉开了,我要去燕大读中文,你只靠文科跟得上吗?还是说,让我为了你屈就,淮海大学就可以?”   “念初,你不仅要为自己的情感着想,更要看一眼现实。我不想你以后后悔,或者我为你后悔,后悔自己当初为什么要招惹你,影响着断送了你的前程。”   她认真并且严肃地分析,也尽量不失掉一贯的温柔。不得不这样做来让郑念初意识到轻率选择的严重性,不仅仅是对她自己有影响。   郑念初抬起头来,目光坚定: “可是林声,比起前程,我更需要你。”   林声差点被那严重的闪亮光点刺痛,郑念初这个人,从来不知道自己有多浪漫,她知根知底地全部交付,满腔情愫和盘托出。   “你也不想,让我后悔吧。”林声说,在郑念初复杂的眼神中贴上她的额头,然后,再一次亲吻着她的嘴角。“嗯?”   这句话说在郑念初耳边,很具有蛊惑性,她也果然迟疑着点了头。“我知道了。”   林声这才微微弯起嘴角笑了笑,两个人离开教室。   锁是凉的,郑念初来锁,她低着头动手,却感觉身后的安静有一种诡异之感。她转过头,瞳孔微缩,看到林声之外还有一个人。   虞嘉月没说自己什么时候回来的,只怪异玩味地笑了:“我先回家了。” 第48章 猜测   “她会说出去吗?”   林声听着虞嘉月潇洒的脚步声响彻整个楼道,漫不经心地回答郑念初:“不会。”   双胞胎在楼下汇合,走出一段距离,虞嘉月转身,虞三月也跟着看过来,望见楼上楼梯灯的映照下模糊昏暗的身影用力挥了挥手。   林声不必做什么表情,太远,太暗,对方根本看不到。可她还是牵起嘴角一贯地笑着。   因为郑念初能看见。   她怎么保证虞嘉月不会说出去?她根本不能保证。她可以骗得了郑念初,但她骗不了自己。   虞嘉月算是一个透明的人,那只是因为她懒得藏匿。从小到大,她的恶趣味都很浓厚,突如其来的想法扰乱过林声许多对她的判断。   她是不可控,是斜路里岔进来的一条藤蔓,有毒无毒,是惊是险,尚未可知。   你可以从十几年或几年的情分考虑,那么她大概不会说。可若是换个方向,想她平素的为人,爱嚼舌根,更或者说干脆是为她们两人着想,杜绝早恋,她都有可能告知林征望和傅淮宁。   她的不可控不稳定就在于,你永远不知道在一件事情上影响她决定的各项因素权重是多少。可能某件事她讲情分,下一件事就单纯图快活。   再者,就这件事情上,即使林声打定了虞嘉月足够靠谱,足够为她们着想,能够从她自己的暗恋中找到共情,帮助她们瞒过去。可是难道就没有万一吗?只要有这个万一,林声的把握就丢了大半。   “回家吗?”郑念初平静地问,她能隐约感觉到林声的反常,但林声说什么就是什么,她相信她。   她只是不小心用了问句……   不回家要去哪里?林声不动声色地扫了她一眼,郑念初与她目光错开,落在反射着阳光的走廊瓷砖上。   “走。”她握住郑念初的手。   要想安慰别人,得先让自己相信。交握的双手,手心传递着温暖,和冰凉灯光的照射一起发挥着微弱的作用,捂着林声微凉的指尖。一步一步的坚定脚步声和郑念初渐渐重合,一致而默契。她逐渐定下心来,即使要面对,她也还有时间组织,去把控事况,让局面落在一个她能够接受的范畴。   “听说今年考完试不会补课了。”她跟郑念初闲聊起来。   “是吗。”   “不好吗?”   “挺好的。”   林声努力提起郑念初专注聊天的兴趣:“你想想,放那么多天假的话,我们就可以跟着爷爷到乡下的老家住一阵子了,可以早去。我们去放鹅,鹅有那么高,”她空出来的手比划了一下,觉得低又网上提提,“还可以去干枯的水洼里砸碎冰面,从淤泥里挖鱼,一般都很小,你可以养起来。”   郑念初果然有了些兴趣,问她:“还有吗?”   “当然啦。”   她们一路聊着乡下的趣事,便很快到了家门口。“去年……”   郑念初拿着钥匙开门,没有问她去年怎么样。今天的门格外好开,好像根本不用这把钥匙,随便什么插了进去都可以打开那样顺畅。   林声又把那句话接起来:“去年,我和……”   虞嘉月一个人坐在林声家的沙发上,虞三月不在。她坐在那里,身子朝向电视,眼却撇向这边。屋中间的空地上,摆好了桌子和椅子,傅淮宁抱着胳膊,冷冷地审视着她们。   林声大脑一片空白,她还没有准备好,她连应对的雏形都没有想过。谁会猜到虞嘉月这样揣不住秘密,听了就马上跑过来告知。给她时间,时间越长,她就能处理得越妥当。   可是,至少给她一点时间啊!   “有什么想说的。”傅淮安直直望着郑念初。直接让两个人感受到了作为严厉老师学生的压力。   郑念初不会逃避,却也不知道怎么面对,嗫嚅着看了林声一眼没说话,垂着头。林声不负所望向前一步:“妈,你说什么呢。”把郑念初挡了一半在身后。   傅淮宁好整以暇地站起来,往门的方向走了两步,空间狭小的客厅因这两步靠近更加局促。“我说什么,你们不知道吗?”   郑念初苍白着一张脸,握紧了拳,指甲挤压着掌心的纹路,生生挖出深深的印痕。“阿姨……”   “要不是你今天手机一直响,我和你叔叔都还不知道这事呢,你就打算这么一直瞒着我们?”   郑念初和林声都有些发懵。   “你也知道吧?”她问林声。   为了掩盖之前的失态,林声虽不明就里,也轻轻嗯了一声。   “你妈说的对,”林征望从书房里走出来,实际上他根本不知道傅淮宁刚才说了什么,但是他知道只要附和就一定没问题。“我刚才给那几个孩子打了电话,问清楚了,他们要做的事可行,对念初来说,也是很好的机会,就算最后做不成,也是个经验不是。”   郑念初大脑快速运转,从手机,他们这几个关键词里明白了说的是什么事。   “他们也是诚心诚意想邀请你,不用急着拒绝,就算在异地也可以靠网络沟通啊,你们房间里不正好有台电脑?寒假暑假都可以过去,到你毕业其实也就两年多,要是参加自主招生,又能少去半年,很快了。”   郑念初木木地点着头,心里头绝处逢生的脱力感。   不仅是林声,她也以为虞嘉月专门跑来告密了。   而虞嘉月,悠哉悠哉地提了一个不知道装了什么的袋子,晃到她们身边。“阿姨姨父,我先回去了。”   然后不顾夫妻俩的挽留执意要出门,路过林声和郑念初,眼神是不加掩饰的看足了好戏的满足。   林征望犹自说着和江渡那帮子人的事,把他了解到的情况和郑念初一一说了。“挺靠谱的,我能感觉到他们的真诚,就算你现在不想去,也要把这个位置先占着了,以后去。是不是?”   郑念初又点了点头,和林声一起把书包放进房间,互相对视着松了口气,没来得及交流,外面林征望就敲起门来,让她们出去吃饭。   吃完了饭,她们躲在自己的房间里,才有机会说话。 第49章 明天   “呼……”她们听到对方的气息,在一扇关上的门隔绝之后,安全的地带里。   寂静的卧室里林声和郑念初不自觉地窃笑着,她们自己没感觉到自己的表情,但相处日久,她们太容易互相感染和共情,看一眼对方眼中的模糊倒影就很快意识到,她们是一样的表情。   夹杂在庆幸之中的是两个人各不相同的负面情绪,饱含着危机感,愧疚感,患得患失。像一场没有准备的考试,胜负全押在前夕的突击上。   你总要去考虑的。   不可能接受那种突如其来的情况,措手不及的姿态只会将一切拉入最可怕不堪的境地。被动地由着事态往糟糕的方向急转直下,会使一切都无法拯救。于是迫在眉睫的思考就此开始,双方互不干扰却互相裹缠。   她们不能离开对方去想这件事,即使是冷情如郑念初,抛开了自己的私念,也仍然要幻想一场相安无事,使得林声不会失去她。因为她知道,林声不想失去她。   更不用说林声。她大多时候胜券在握,就算面对大人也从不因年龄落了下风,她自忖勘得清别人的心,无论何时都会因为有把握而更加执着,或说固执也没有错。她喜欢郑念初,她打定了要和郑念初在一起,无论上学还是以后,无论淮海市还是燕城。   “明天就是腊八了。”   郑念初下意识地接道:“是吗。”   一抹熟悉的笑意在林声脸上显现:“对啊,你怎么连这个都忘了。也不知道会不会和小姨家一起过,毕竟算不上什么太重要的节日,前阵子冬至也是一起吃过了,往后还有小年,按理说是不会了,可明天周末呀,人人都有时间,大冷的天聚在一起才好呢。”   她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还念叨着要去找爸妈问一问。   “林声。”郑念初打断她。可林声看着她不说话,她有不知道该说什么。像是一团团好的线漩涡状裹在线轮上,只在线头乱了好几圈,看着整整齐齐,沿着马上就要找到起点,可翻了半天就是找不到,没有头绪。   索性用她一贯的方法,快刀斩了开来,总能给针孔一个可以接引的线头。“怎么办。”反正无论她说什么,林声都能明白。   可林声最怕她这样一刀切,既冷静又淡漠。像她曾经干脆地剪了头发,到现在也只长到肩头,又像她前阵子身法利落地逃避,直接说要分开睡。那么她是不是也有可能,在以后用同样的方法,为了不让这个家因她有什么矛盾而头也不回地离开呢?   她干得出这种事来。   她扶过郑念初的肩,瞳孔倒映着的郑念初似掩映在一团浅灰中,那灰是薄雾,是愁绪,是一切不好的令人不喜的东西。“明天再说,至少过了腊八我们再说。你知道我会处理好的,你相信我,嗯?”   她的声音素来很有说服力,这说服力源于她向来能够做到自己立下的承诺。于是在一阵近乎自我审视的注视之后,郑念初敛下眼睑点点头,算是表了信任的态度。   “好。”   无论如何,她总是相信林声的。   谈妥了这些,糟心的事都可以暂且搁置,今天到明天都是轻松愉快的日子,周末,节日,连最严厉的家长都要有所放松。房间里突然松懈下来的气氛里就隐约渗进来家家户户节日前的和暖氛围。   林声掌心仍是郑念初的肩头,包裹在一层一层冬季衣裳里。心情轻快了,连身体似乎都在回暖,她又恰好听见郑念初问:“那我们现在做什么。”   林声听了迟疑片刻,陡然一笑,对上郑念初疑惑的眼神,眼睛里闪着光:“接吻好不好。”   “啊?”郑念初的脸上迅速泛起一阵粉意。   正在这是,门被敲响了,林声敏感地发现郑念初肩头发紧,眉心也跟着折起一道浅痕。   她眨眨眼安抚道:“放心,锁了的。”   她悠然起身去开门,门外是林征望,告知她们明日哟啊去小姨家吃饭。她便往屋里一扭头:“我就说吧。”   “呵呵,”父亲笑着,又叫她俩,“你妈煮了梨汤,快出来喝一碗。”   冬日里喝冰糖炖的梨汤,听起来让人顿觉寒意,实际上又烫又甜,实在是暖。原是傅淮宁煮给自己丈夫的,这几日突然咳嗽起来,讲课也不能停下来休息,林声和郑念初是平白沾了光。   “知道了,就去。”   她转身朝屋里走,林征望顺手把门带上了。   “喝不喝?”她弯下腰,问坐在椅子上的郑念初,这样的动作让郑念初呢觉得自己被包围,环绕着的是一圈的林声。   当然喝啊,她嗯了一声。   “可是我刚才没亲到。”林声又笑着,笑容里怎么品都是狡黠的味道。   郑念初再一次羞红了脸:“你现在,怎么老是这样啊……”   “你是不喜欢吗?”   “也没有吧。”   “那是喜欢?”   “就……还好。”   “那就是喜欢了。”林声盖章。   郑念初抬起头发出微弱的抗议:“喂,不要这样自说自话啊……”   微讶的眼神平复,后面的话都缄默于好似融了冰糖的吻里。   “怎么还不来,这大冬天凉得可快了。”傅淮宁皱着眉。   “我就跟你说,谁喝谁盛,伺候她俩干什么。”   “就会马后炮你,我瞧瞧去。”傅淮宁撂下碗走过去,门没有锁,一小道缝隙清晰地透着里面的光。她直接推开:“你们……”   空气凝滞着,像一把把冰锥,戳破了屋内两人的胸腔,大量的空气凶猛涌进去,又四面八方地漏出来。   嘭。   门被摔上了。连同屋内二人迅速鼓起后陡然破裂的心脏。   这次关得很死。不需要伸手就能确定锁舌牢牢嵌在属于它的囚笼里。   房间里气息凝固地压抑着,宛如浓墨色的胶质粘稠。不过短短几秒匆匆而过,这次她们竟连对视都不能了。脆弱地拥抱在一起,靠在对方的肩上,温暖不孤独,又拥有各自独立的空间。   你知道眼神的接触是比身体更露骨的相交方式,连灵魂都要搅在一起。   宁静的夜和宁静的室内,外面的动静,两层墙壁也阻拦不了。她们听到令人窒息的沉默,响应着林征望一句又一句的询问,最后转入主卧门后。   傅淮宁的歇斯底里,压制后的声嘶力竭,残存理智管辖下的自我怨怪,以及对家族重复悲惨命运的哀叹与愤怒。是一场风暴,一场冰雹,响在相拥的两人耳侧。   过了很久,连暴风雨过后的呜咽都已止住,林征望来敲门,又是由林声打开。两张椅子只孤零零坐了郑念初一个人,她低着头,往这里偏,视线看的却是地板。   “能……谈谈吗?”   “明天吧。明天再说。”林声拒绝道。   林征望没有想到自己会得到这样的应答,作为一个成年人,他有高于未成年人的家庭地位甚至学校地位。可他仍旧体贴地应允了:“好,明天再说。”   明日,正是腊八。   可是到了所谓的明天,林征望急迫地敲开林声的门问她:“念初呢?”   林声睡眼惺忪,歪着头很不客气:“桌子上那么大一张纸看不见吗?”   那个刻薄的林声又出现了。 第50章 再见   清晨,天还没亮。林声醒了。   这一夜她实在浅眠,说醒就清醒得像是根本没睡过,一双眼睛清透又明亮,是天上的月倒映在她眼里的影子。   比她醒得更早的是郑念初,黑灯瞎火地指望着手机的屏幕收拾着。她今天一定穿了羽绒服,衣料间摩擦的声音沙沙地响在耳边,直达她枕在枕头上的耳廓。   郑念初将衣柜里属于她的衣服搂了常穿的几件,她和林声个子都长得差不多了,她要高一点,但也没有高太多,平时也会有互穿衣服的时候。留下来,林声也可以穿。即使带走,没准她又长了点,穿不上了呢。   带不走的东西天多,不止这衣柜里的一件件。轻轻地放置在椅子上,她或叠或卷地塞进箱子里,箱子底部铺了几本书和笔记。她不再是几年前搬家连旧书都要带上的郑念初了。   就像衣服带了可能会长个子,课本到了燕城也会换一种模样,时间和空间都具有改变事物的能力,她以前不知道,现在知道了。   她蹲在地上,把一件毛衣填进外套旁边的缝隙,抬起头发现了林声的目光,清醒,沉静。在这样的对视里,郑念初有些讶异地发愣,她很难不沉默,但这样的对峙也没有太久,她低下头,扯过椅子上最后一件围巾叠好了放进去。   其实,林声知道与不知道都没有关系,她只是舍不得一大早把她叫起来。凌晨是一天最冷的时刻。   若做好了放弃的准备,很多东西不必带,收拾其实是一件做不了多久的事。只是这样的轻装上阵就常常让人觉得还没有收拾好,还有很多该装的东西没有装。   坐起来,没有再出声,也没有穿衣服起床,面无表情地坐着,眼神跟着收拾行李的郑念初移动,渐渐背脊不知不觉地弯下来。   指尖冻得冰凉,泛着浅红色,一路蔓延到半个手背。   “充电器。”   安静的房间响起这么一句话。被提醒的郑念初就站起来拉开了抽屉,又从里面发现了除了充电器之外的要带走的东西。   手工课上林声做了送给她的小木雕,两个人到淮山后面的小庙里跟风求的符,诸如此类许许多多的小东西,她翻完了一个抽屉,手里就多了好些小玩意儿。   全部放在箱子里,她将敞开的箱子放置在一旁,蹲着蹲着,手机屏幕的灯光暗了下去,又很快灭了。   房间陷入一片黑暗,等神经适应了这样的黑暗,它又染上了夜色的深紫,比漆黑的颜色要淡一些,使得她们在这样的夜色里能够看到对方。   簌簌的摩擦声又清晰地响起来,林声套上了外套,准备起床了。床头台灯打开的一瞬,明亮的白色灯光下郑念初的眼神有一瞬的躲闪,似乎是被突然亮起的灯光刺了眼。   “吵到你了?”她问。   林声下了床,打开郑念初没有打开的其它抽屉,帮着她收拾,把那些细小的东西整齐地码在箱子里,蹲下来后正好和郑念初平视。“你是不是早就想好了?”   郑念初沉默。   “你一点都没有想过对策,只想逃避是吗?”   “我们没有对策,”郑念初平静地说,“也不会有。”   当她和林声的感情要站到林征望和傅淮宁的对面时,她就开始无地自容,无条件地放弃。她是横插在这个家庭里最不稳定的成分,她的血缘里有那些罪名的前科。   她本就处在道德和感情的低谷。   林声冰凉的手地掩住脸庞,让她在这样的凌晨比前面半个冬天里的每一秒都要清醒。比起郑念初的理智,她的挣扎显得偏执又愚蠢,是深陷泥潭犹自无力地妄图自救。   “我送你。”   郑念初看着窗外,鼻腔呼出的气息都带着水汽的白。“早上太冷了,你别出去了。”   林声执着于此:“我送你。”   “趁着还早,你补个觉吧。”   林声再次重申:“我送你。”   路上碰到早餐车,买了两杯粥。粥是平日里的八宝粥,尽管只有三四样原料。但是这样的日子里它也可以摇身一变,成了所谓的腊八粥。   也没什么区别。   又甜又热的粥下了肚,连林声都不觉得冷了,甚至在新火车站的冰凉座椅上坐下了。   淮海市的更新,首先就是从这里开始的,看起来很是气派,只是小城到底人少,又是凌晨五点前后,灯火通明却空荡又阴森。   该沉默的时候无论说什么话都是没有意义的。   她们没有对对方做出任何承诺,没有谁说等我,或者我会等你。她们甚少被感情影响理智,看事情看得太清,太透。   也许随着时日渐长,年岁渐长,她们变的太多。也许互相之间就慢慢地消磨了,淡忘了那些情愫。也许为了对方着想,在年轻时不下那些捆绑以后的誓言,由着喜欢的人踏入主流的道路,结婚生子。   她们用超越年龄的理智来思考,她们这个年龄经常犯错这件事。一颗心写满了纯粹的爱,不肯让对方担负一丁点自己年少的错误,不愿捆绑她成为她以后的束缚。   郑念初拖着箱子往检票口走,突然扭头问:“过两年你会来吗?”到燕城来。   “我……”她呀,曾经是说好要去燕城。不像很多人漫无目的地,成绩出来才去选学校,她早就想好了,专业也想好了。   郑念初自己回答自己:“嘉月应该会。”   “是啊。”没什么别的话可说,林声干巴巴地认同着。   “我……”郑念初开口,然而她也像林声,一句话说不完整。   我等你。后面的两个字没有人敢说。   “我走了。”她接上,没有去看林声的表情和回应,她干脆地转身。   一转身,眼泪就分毫不差地掉了下来。   匆忙的人群是冷漠的,大包小包地在站台上逐着一节一节行过的车厢,她越过同样冷漠的检票员,脸上稀里哗啦,没有人看见,能够看见的人在她身后,渐行渐远了。   直到临上车,眼角都是笑褶的列车员帮她把笨重的箱子拎上车,抹下手套,粗糙而温暖的手给她擦了擦眼泪:“哭什么啊。”   她更是一下子控制不住呜呜大哭起来:“想家。”   她的肩膀颤抖,担不起身上的背包,哭泣的声音凄楚又可怜,在腊月初八这一天让仍旧整日穿行在轨道上的列车员忍不住拍拍她的头。   像每一个脆弱的,孤独的,远离故乡的孩子,想到故乡的河,故乡的山,在头顶高举了几年并将继续高举下去的起重机,面目即将被淡忘的邻里旧识,以及愈来愈远的亲人,一碗滚烫的粥。   远去的风被关在车窗外,远去的淮海市亦如是。   再见。 第51章 轮回   早饭是在极为沉闷的情况下进行的。成年人食不下咽,只有林声自在地吃着,盛一碗白粥,又是一声讥诮的轻笑,锋利得好似刺在背上的松针,牢牢穿在最里面的衬衣里。   这顿饭还是没吃下去,林征望回到卧室。他要给远在燕城的卫商夫妇打电话确认,郑念初确实是往那边去了。   留下的纸条上,郑念初说她决定了要参与朋友们的项目。她是这样说,可是一屋子里的人谁又不清楚呢?   事到如今,林征望谁都不能怨怪,也不想怨怪。唯一恨的就是,为什么事情揭暴露得如此剧烈。倘若还有一点转圜的余地,念初是不是就不会走。   林声那个孩子,像她妈妈说的,净会说歪理。歪理总归也是道理,他和傅淮宁也许最后都会被说服。   然而事实既定,没有这样的倘若,也没有这样的也许。   林征望回屋的步伐很果断,拿起手机的手却不免沉滞。犹豫着电话一拨过去,嘟得想起长音时,他突然脑子一片空白。该如何告诉卫商这些事?又或者,隐瞒吗?   客厅里拉好了谈判的架势,傅淮宁深刻地明白,林征望在这里只会成为她的拖累,包住她尖锐的棱角,另她也软化,也投降。   “她是多余的。”   傅淮宁心中一酸,如同被击中般快要弯下腰。“你胡说什么?”   林声的目光牢牢锁定她:“我有说错吗?”   傅淮宁对上她的视线,觉得自己赤、裸裸空荡荡,被人往心里看了个通透。这一切,她控制自己什么也不想。   作为十八岁都不到的少年,林声就已经很特殊,但是就算打破了这个范围,放到全人类里,林声还是很奇异。   当你有了不够光明的想法,你就会在她面前无地自容眼神躲闪。   傅淮宁不愿想起,却永远都不会忘。在林声五岁那年,在她招待一个曾经的朋友时,她年幼的孩子跑到朋友面前说:“妈妈说你怎么还不走。”   林声说的没错,这个朋友曾经在她好心安慰后反过来伤害她,如今却当做无事的样子,还想继续当好友。大人面子上的感情向来是好的,傅淮宁适应着人类社会的潜`规则,心里却是要说的。说这人怎么还不走,肯定是有事求自己才又腆着脸过来的。   “林声!怎么跟阿姨说话呢!”她不得不训斥平素乖巧的小孩来让大人之间不尴尬。   稚嫩嗓音的拥有者却疑惑地看了一眼自己,问:“腆着脸是什么意思?”   那天真的脸庞,澄澈的眼睛,看在那一刻的傅淮宁眼里恐怖极了。她满目惊地望着自己年幼的女儿,又猛得闭紧了眼。连昔日好友忍者怒气一走了之都不在乎。   “是,”这一刻的傅淮宁任由林声看着,“她走的时候我知道,我醒了,我听见了。我没有阻止,甚至还很高兴,她在这件事上很懂事,我也不想和她生气,她能自己离开真是再好不过了。   “我心里,就是这样想的。”说完,她坦诚地回望。   她努力了,尽自己的能力,平等地对待两个孩子。她们穿着同一家店的衣服,连碗里的米饭都沾着差不多大的锅巴。事实证明,她在这方面做的很好,甚至她自己都忍不住得意,得意于自己的成功,和父母与郑风的关系相比,她真是成功得太多。   可当这种事发生时,她根本不想去追究到底是谁的问题,谁引导谁跟从。作为母亲,她再怎么拿理性和同情来催眠自己,也仍旧无条件偏向自己的孩子。她想要两个人分开,越远越好,最好永世不再相见。一切回归正轨,当这件事从没有发生。   这是她的想法,她也相信这会是每一个爱自己孩子的母亲的想法。   “你们只是年轻,还不懂。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多少烦心事,人活着有多少难处。我当一个老师,说话都要斟酌,何况活着呢。其实你们只是圈子太小了,如果看到更多优秀的男孩子就不会有这样的事,你们之间只是互相欣赏罢了。   “是我,是我的错,我当时应该坚持不接她来家。我说了,却没有做到。你要怪我也好,妈是做错了。”   林声不吃这一套:“我不在乎别人说什么。”我只是在乎你怎么看。   眼看苦口婆心不奏效,傅淮宁心中悲愤:“人言只是最微不足道的一点!”她高声呐喊后又压低了嗓子,“你们有没有想过,两个女孩,住在一起安全吗?你们老了怎么办,我们不能陪你们一辈子啊,我们是死在你们前头的!”   她注意到林声一瞬的讶然,往前进了一步:“你们不要在见面了,行吗?”林声没有想到她也会有这样软弱的语气。   “不要再见面了,至少……至少三十岁以前。”   三十岁,这是一个陷阱。   林声略有些嘲讽地笑了笑,她当然知道她妈打的什么主意。如果她不提这样的条件,不必三十岁,十八岁她们成年,二十一二就可以获得自主的权力,拥有自我掌控的能力,在经济以及意志上,她们不必再依存家长,依存原生的家庭。作为母亲的她又凭什么来指手画脚一个独立者的人生呢?   可是三十岁,那么确定的一个时间点,不需要经历各种各样的争吵,对抗,一个确切的,不需要赌注的时间点。也让她给郑念初一点时间,让她想清楚,是否需要继续,成熟带给她的将是什么选项。   她讽笑过后,觉得客厅也没有再待下去的必要了,于是回了自己的房间。   傅淮宁眼见她一言不发进了屋关上门,认命地呼出一口气,至少林声没有反对,她的想法达成了。   人生能有几个三十岁。在平均寿命里占了将近一半,已是半路,真到那时候,她们懂得社会上的苦楚,懂得活着有多不容易。无论结果如何,她都不会再做阻拦。二十岁的人还有可能被人笑不成熟,三十岁却断断不会有了。到那时,她听天由命。   爷爷赶来时,所见到的就是这样无法挽回的局面。他看看这个人,又看看那个人,终于在一圈的注视下无声地哀叹起来,捂着苍老的眼睛一句话没说。念初没错,淮宁也没错。   没有人犯错,错的是结果。   太阳从云后出来,屋顶蔓延着金色一片。接受了冬日暖阳的灼烧,屋顶的冰雪在逐渐透明后化作晶莹的水珠,顺着管道或者屋檐落下,又仗着地面的高度缓缓往南流淌,来到阴影里,在冰冷的温度中凝结。   事物在经历一程又一程轮回。   周六,建筑工人并不休息。林声听见机器的轰鸣声,和自早上起就留在耳朵里的火车发动声音缠绕在一起,思绪穿越小半个城市,疾速推开道路,早餐车和拥挤与疏旷的人潮,来到蜿蜒至天边的铁轨上。她仿佛坐在郑念初旁边,看风呜呜地,把白雪和山峦抛在身后。   念头一醒,空荡的房间只剩下自己。她疲惫地躺下,努力让大脑像天花板一样空白。   同心一人去,坐觉长安空。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有写过林声这一点,能从人的眼睛里真切地看出别人的想法。写的很像艺术的表现手法,毕竟谁能想到现实向里会有这样荒诞的小颗粒呢?   发现收藏无故涨了,一翻果然是被我的好读者推文了。不敢辜负,但是写得是真慢……好在剩余不是很长,我要努力写完它。 第52章 自白   凌晨六点多,夏末的太阳早早地就升起了,微微炙烤着重拾意识的人类,新的一天从这时开始。   而燕城的火车站向来人声鼎沸,不问白昼。郑念初啜一杯路边买来的咖啡,忘了告知服务员少糖,此刻只能忍受着重糖搅和软化了苦涩。   她放任自己打了个哈欠,出站口随着广播涌过来乌央央的人流,个个都是舟车劳顿风尘仆仆的模样。   虞嘉月远远地挥着手,拖着一个笨重的大箱子也能轻快地跑起来。见面一句寒暄都没有,她将手里拉杆一递:“来,拉着。”   得。   看在好久不见的份上,郑念初没和她计较,大方接过了。   “这都两年了,淮海到燕城还是那几趟车,我想挑都挑不了。我爸非说坐夜里的车路上正好睡一觉,其实根本没法睡。”   一路上便是对燕城的感叹,和来时路上一堆事,遇见了什么人等等。看到连锁的店铺,相似的场景也会聊两句淮海市,谈起她们曾经那些时光来。   手机响起来,是虞三月问她自家妹妹到了没。她反应过来虞嘉月的手机没电了,拨通电话递过去。   听着双胞胎俩在电话里简短地回着话,这样熟悉的场景让她愉悦得唇角微微扬起。托各种各样聊天工具的福,朋友都还在。   关系一点也没有疏远,反倒因为日渐成熟的性格相处得更加融洽了。   “先去报道吗?”有熟悉的人就是好,虞嘉月跟在郑念初身边,浑身轻松,连地图都不用看。   “还早。”   郑念初带着她走远一些,才招到一辆空着的出租车。燕城太大,平素在淮海市十分钟就能东城穿到西城,在这里却不过走了一小段。虞嘉月虽说在火车上睡不着,但此时精神极足,新鲜的事物和明显不同风格的人群从车窗外飞驰而过,她想这才是她要待的地方。   转头要和郑念初吐槽两句,她却已经歪在座位上睡着了。看着她下眼睑的淡墨,虞嘉月于是噤了声,享受这大城市突然向她漫过来的孤独感。   不大的一间屋子,一室一厅,装修也很随意,不像一个家,反而像一中的宿舍,灰扑扑的。   背包一卸,虞嘉月整个人歪倒在沙发里,霸占了所有地盘。“怎么不跟你那个叔叔住在一起,自己一个人都不怕吗。”   “我只是个外人。”她淡淡地说。   虞嘉月突然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她这两三年来和郑念初点对点地交流,差点忘了她对旁人是什么样。郑念初极为拎得清,热衷于与他人保持距离。如果不是有林声,想必她都不会记得有虞嘉月这个人。   “其实也不怎么住,更多的时候都在公司。”   “哎,谈恋爱了嘛?”虞嘉月调转话题,一边问一边细细打量着郑念初的神色,不放过任何一处细微的变化。“听说燕大学霸多,帅哥也多。”   然而郑念初不动声色。“没有。”   “那……美女也多。”   郑念初直视她的端详:“没有。”   “啊,你真是……”虞嘉月在沙发上躺好,小声嘟囔着,“和林声一样。”   声音再小,这个房间就那么大点地方。郑念初又对“林声”这个名字尤其敏感,怎么也听到了。她听见了,就轻笑一声。   和林声一样。   正是这个一样,才让她身在异乡也仍旧半点不慌张。反倒是祛除了可能被发现的提心吊胆,一腔心思对自己剖得明目张胆。   年轻人对于感情实在是执着,尤其是当他们求而不得时。尽管分离的日子占了认识时间的一半,可随着时间一年一年地过,她对林声的感情却半分未减,想必林声也是这样吧。   她从双胞胎那里听到林声的细枝末节,林声大约也从这二位处得到她所有微末的信息。有时候会感觉好像没有分开,她只是来燕城参加一场物竟,等到周一就会回去,带着这里的小吃。听虞三月两人聊起林声,一句话就能让她脑海里浮现每一件事的具体场面,因为太熟悉了,一个词语都有画面感。   而她们俩,却真的再也没有联系过。   缘何能这样放心?盖因她们对彼此的了解。她们都不是轻易就喜欢的人。   她想:能遇见她,已经是她前半生攒下的运气。林声不是承受孤独后应得的奖赏,是超出范围的赏赐。   那几年在一起的日子,幸福感充盈得满溢出来,她珍惜着,孤寂的夜里想起来也会觉得幸福。   她过生日,姐妹俩会从淮海市给她寄礼物来,里头塞着一份之前没有提及的东西。她就知道这是谁给的。发了一条头绳断掉的消息,此后每一季都能收到那款经典的星星。   她们都知道对方心里是怎么想的,年少的岁月灌注着信任与自信,刚刚成年的轻狂劲让她们隔着千山万水感同身受。这一刻,郑念初想,就算是再过十年,百年,她们都□□。感情就一路燃烧着直到生命的终点。   只要摸到一点郑念初的性格,就会理解她的处境。虞嘉月也试图站在她的立场上忖度过,比起惊世骇俗的女孩之间的恋情,他们之间最大的阻碍其实来源于家长。而郑念初本身是处于低地的,在凄凉的境遇里,她接受了阿姨一家的施与,同时继承了自己父亲的罪过。她的道德感极强,不允许她主动伤害几位家长一分一毫。   “其实,也不是非谁不可吧,谈恋爱不就是要换来换去才有意思吗?何况你和林声之间,也就几年共处,那么和别人相处时间长了也许就喜欢上了?”   郑念初如他所料摇头:“我和别人之间,没那么多故事。”   她从孤独中来,遇见了林声,又离开了林声,重回孤独之中。这建立的一切纪元都重归于无,好像恐龙从地球上灭绝,冰河期湮灭了诸多物种。当她得知那个三十岁的荒唐约定,她就明白了。行星撞地球不是这个星球上生命的结束。人生如洪荒,等待她的将是一场高等文明的新生。   她是抱着这样的雄心的,日复一日忙碌于学业和创业中,只一心期盼着重逢之日。然时间麻木地过,长河的水浸她的雄心与信心,叫这些笃定的东西晕开边界。   她等了很久,等了一年又一年,后面还有很多个年头。又见多了时间和空间磨碎感情的例子,恋人之间浓烈的情感掺了一太平洋的水。夜晚拖着疲累的身体回家时,也偶尔会想:算了,就这样吧。也许不是感情了,也许只是得不到的执念。也许林声早就不是这样的想法了只是还没有找到合适的恋爱人选。她有很多个也许,像蚂蚁啃噬着脑髓。   岁月便是这样一场折磨。 第53章 意外   一年,又一年,等到虞嘉月毕业后不甘心地离开了燕城,她还把这种多个“也许”组合而成的拷问当做习惯,眉眼看起来愈发严苛冷漠。   这样看起来没有尽头的折磨总要有一个结束,她靠着惯性支撑,却没想过,那一天来得比想像早。   “你要不要回来看看?”   听到林声父母意外车祸的消息时,郑念初正在公司开会。   上一次虞三月打电话与她联系,还是在年初那会儿。对方告知她林声要去相亲,于是她连夜跑过去意欲质问她,却最终躲在餐厅的角落里不敢看,不敢听。尽管“也许”们诘问着她,她也坚信她们都会向着那个荒谬的目标前行的。可林声似乎并不这样想。   场外的树上停几只鸟,她一个一个数了,耳机里震耳欲聋的打击乐似乎也无法完全屏蔽相谈甚欢的笑声。   那是属于她的笑声。   那天林征望领着她进了办公室,林声敲门进来。她一板一眼地对林征望喊老师,认真严肃,看向她的时候清秀的脸却忽然笑开。   “你好,我是林声。”   郑念初的叛逆期过早,这时就已显露端倪。父母,家庭的变故,让她永远用一种冷淡的审视目光去看整个世界。面对林声温柔热情的自我介绍,她冷冷地回复了自己名字。   林声还是很高兴,洁净的面庞上挂着半糖式的笑,叫人觉察出甜来,又清淡得不齁不腻。她仍旧温柔地,带着她的善意告诉班级里的新成员:“等会我带你去教室。”   那样的温柔在郑念初看来,一次一次的加深之后,她能记一辈子。   离开省城,车从高速上下来,行过一段像样的过渡,走上表面生了裂缝的省道。那裂缝长长一条,盘旋在道路中间,越过白线又绕回来,最后不知隐没在哪里,她开着车一下碾了过去。面前又是一条新的裂缝。   淮海市便在眼前了。   当她明白她会长久地住在这里,而非只在清明短短一晤时,这个城市和它的景色就变了味道和意义。它不再是祭祖和过年的匆匆去处,不再是沿途的可以停顿的景点。一栋栋楼房与街道突然膨胀,突破她记忆中的平面坐标,变成立体的模样,拥挤着扎进她的眼睛里,强迫她记忆。   那天也如这般,到的时候已是傍晚。夕阳有着独特的力量加持,让她迷茫不安。空空如也的胃里灌满了奇怪的物体,无法解饿,却叫她连着四肢都觉得沉重。那种感觉,她花了这么些年,却还是无法忘记。   她仗着那几年的经历,随着目光在心里指念那些地名,五福广场,少年宫,步行街,市图书馆,七中……很多都猜不对了。她曾经和林声一起,在这个城市里穿行。这世间变化得那么快,承载记忆的容器满溢,新生事物从底下疯狂涌上来,破旧的部分被挤出。   曾经,林声与她去看在四中的同学,林声与她在图书馆同读一本《酉阳杂俎》,林声与她去买一件据说很好看的灰色百褶长裙……   她猛然发现,那几年在她记忆里是一张铺天盖地的网,网罗住所有林声的身影,让其它事物全部褪色。   路灯亮起红色,郑念初按住没睡好发涨的额头,学校专有的下课铃声响起来,紧接着,年轻飞扬的人流从门口奔涌向大街。   一中,是一中。   *   忙碌从来不是低落情绪的良药。   老旧的教职工宿舍楼下,路灯昏黄幽暗,林声拖着步子,脚步声轻飘飘的。   头发从耳后掉下来,遮住近日来悄悄凹陷的脸颊,林声没有管它。她揉了揉脸,皮肤有些干涩,眼角尤其如此。从口袋里拿出一管乳液,简单地涂在了脸上。她抻直了身体,关节响应神经的指令,暂时忘记了疲惫。   于是她又精神抖擞地,满脸笑容地拎着包往前走。   郑念初看着她上楼,消瘦的身影踏着阶梯,在楼梯转角的窗户上投下一片短暂的阴影,一层又一层,最后消失在第三个窗户之后。   林声太累了,也许比自己还要累。她很想去抱抱她,亲亲她的额头,告诉她:“让我来陪你一起。”   四月的夜还很凉,她坐在冰冷的石凳上,月光把她当成一株静止的植物,洒下一层薄霜,作为明日的朝露。   林声开了门,屋里漆黑一片。她按下门边的开关,冷白的灯光霎时照亮了客厅,连颜色也透着丝凄凉。料是心境如此,五光十色怕也只当是苍白的背景。   “爷爷。”她放下东西走过去。   爷爷坐在窗子边,看着楼下的小花园。听见她喊,扭过头来,喃喃地说:“念念……”   许是这些时日里变故太多,连听到郑念初的名字也没有那么难受了,她别过头,缓解习惯性地鼻尖酸涩,跟爷爷耐心地解释:“念初她,去外地上学呢。”   早些日子里还算清醒的时候,爷爷是不会提郑念初的。这个温柔慈祥的老人活了很久,很能照顾体谅别人的情绪,年轻时那些锐气早就遗传给了孩子。那几年她不时能听到别人谈论,无关的人向她询问,父亲和母亲深夜在客厅长坐,叹着叹着气,又道出一声“念初”来。唯有这个老人,只字不提。   如今老年痴呆裹挟着重大的打击,似乎渐渐吞噬掉了这个曾经睿智的读书人,啃食掉他的经历,阅历,和清醒的头脑。   他颤巍巍的手指向乌漆嘛黑的花园,只有幽幽的虫鸣提示着人们那是什么地方。他固执地告诉林声:“在那儿呢。”   屋子里太亮,坏了路灯的小花园太暗,明明暗暗地一对比,林声往下看去,就如同看向无底的深渊。她整个灵魂往下坠,两旁都是黑色的风疾速驶过。灵魂拖曳着她的躯壳,她惊慌失措地握紧了窗框,惊醒后心有余悸地蹲下来,背靠在墙上。   她在深渊中看见一双眼睛。   急促的喘息难以平复,近来她确实太累了,最虚弱的时候也想就这样一走了之算了,也不必去等一个注定糟糕的结果,不必去追寻一个看不见未来的约定。   怎么能有这种想法呢?她自诩冷静自持,可当沉重的打击兜头而降时,人类本性里的脆弱也曾这样不讲道理地影响她。   爷爷还在,父亲母亲也没有与她跨越生死,她和郑念初也还没到三十岁,生活总不会比现在更差了吧。现在她还撑得住,尽管浑身痉挛打颤。   纵使孤独,她可不是孑然一身呢。   年初她遂了母亲的意,去相亲。大冷的天里,郑念初坐在餐厅的角落,和她的位置恰是斜对角。她来了,不远千里遥遥地来了。却避着她,竖起一个寂寞的背影,不言不语。   相亲结束地很快,男方要送她回去,她婉拒了。换了位置,坐到郑念初身后,看她看着的树与鸟,端详陌生又熟悉的背影。   她已经很久没见过活生生的郑念初啦。她长高了,头发也留得长了,放下来应该和初中时差不多。她可喜欢长发的郑念初了,柔顺的黑发一梳就能到底,檀木的发梳像是浮在水面,从上游漂下来,很是惹她羡慕。   人生有多少事是求而不得的?要真数起来,那也太多了,比如说一头漆黑如瀑的及腰长发,比如说安安稳稳的人生,比如说此刻万家灯火中的天伦之乐,再比如说。   郑念初。   她的毛衣,她的外套,林声都一一看过去,等她们到了三十岁,就照着这番喜好给她一个惊喜。又或者,看了便忘了,没有到约定的时间她们就各自为人妻,为人母,自有另一段人生了。理智和感性就这样左右互搏,各持五颜六色的未来要说服她,她时而清醒,时而迷茫,所幸不用立即做决定。于是她也就放任自己在其中被拉扯,随波逐流。   郑念初戴着耳机,听了一个多小时也没听清单曲循环的是什么,终于转头时,那一桌却坐着一对新来的情侣,互相黏糊地说话,而相亲的两个人早就已经离开了。她便也起身,出了门,走进茫茫的天地间。   她不知道的是,林声就坐在她的身后,也看了她一个多小时。   破旧的教职工楼即将拆除,老师们获得了新的居住地,林声一家还没来得及搬走。楼下的路灯不会再有人来修了,郑念初坐在花园的石凳上,风吹起她头顶紫藤萝的蔓,孤零零地拂在她身上,虬曲的枝条今年也不会有人来剪了。   狭小的窗户里,林声清瘦的身影不见,爷爷也从窗边离开。   再然后,冷白的灯光也消失了,显眼的窗框融进漆黑夜色。 第54章 诛心   做饭这件事,林声学了很久也没有学会。大早上天气不算暖,她也不愿让爷爷将就她破烂的厨艺。趁着老人还没起,她轻轻阖上门,下楼去。   一中的初中部干净了两年,如今再次灰扑扑地老化着。整改倒是很有用处,店铺鳞次栉比,然而校门对面店面价格总是很高,主人换了又换。节俭的小吃和早点退让到更远的地方。小小的地方挤了很多种吃食,食物温暖的香气能从凌晨五点充盈到晚上十点。粥铺前排起几人的小队,旁边是香脆的烧饼,挤挤挨挨地差点并到一起。   “林声学姐。”   林声听闻有人喊她,循着声音恍惚地笑了笑,眼睛这才聚了焦看清楚说话的女生担忧的脸庞。“你也买早餐吗?”   女生咬着下唇点头,没有继续说话。林声就回过头,麻木地排队,快到她时,那女生又戳她,没等她出声把一份卷饼塞到她怀里,拉着同学飞快地逃了。   卷饼是红烧肉碎和鸡胸肉混合的,天气冷,林声起得又早,愣是不舒服,看见了油腥重的东西就想扔。   她忍住了这种欲、望,接过老板递的两杯青菜粥,抵过两轮让来让去,扔下钱就走了。   认识却不了解的人总是会做出这种举动来,是大众心理中一个非常典型的刻板印象。她家是出事了,但还不至于到这种每个人都要来施舍一点的困顿地步。大可不必如此,她心领了。   回去的路上遇到好几个看早自习的老师,说不说的都不免叹上一叹,她都得体平和地应了。可当她在桌子上看到两碟清炒的小菜,她的安定与平和还是裂开了缝隙。   爷爷穿戴整齐,坐在饭桌前,面前是一碗冲泡的芝麻糊。她忘了橱柜里还有这种东西。芝麻糊老年无糖,浓烈的香气弥漫在小小的屋子里。她把卷饼在塑料袋里裹好,放到爷爷面前,上了年纪的人鼻子抽动着,抓起来有滋有味地吃着,根本就不管清淡的素菜了。   “我们家人都挺克制的,对不对?到老了我才知道你爱吃肉。”   柔软有韧性的薄薄一层面饼,里面是剁碎的柔软红烧肉和鸡肉,辅以爽口的土豆丝和一两片脆嫩的生菜,粗糙又浓郁的味觉体验。   爷爷反应起来很吃力,但还是在进食的间隙里不好意思地笑着。   林声也分不清他这时候是不是清醒。然而他的沉默不语总能让她错认为是的。每当这种时候,她都觉得安稳极了,清醒的爷爷太能依靠了。   她喝着粥,夹两口仍旧温热的菜,久久不曾放晴的心里破进来一线晖光。   病房门口,林声见到了小姨,见到了诚恳的肇事司机。   然而诚恳又有什么用的,错是已经犯下的,难以补救。   小姨拉她到一边:“等会我跟你一起回去。”   “嗯。”   “你最近应该很忙,不能把你爷爷整天一个人丢在家。接到我那去,这阵子我照顾吧。”   “没事,我可以。”爷爷不太需要她,可她需要爷爷。   “你这病房里还有要照顾的呢。”   “现在又进不去,根本轮不到我陪护。”   小姨叹口气,做出让步:“那行,等他们俩出了这屋就把爸接到我那。你也别就自己个儿,我也常来呢。”   林声漫不经心地点头,视线瞥及走廊深处一个熟悉的身影,眨眼间就消失。   说起来真的很奇怪,一个人,也许她变了很多,你也能看出来变化,可就是,当她从你眼前走过时,你会觉得,她好像一点都没变。能够完完整整不多不少地塞进曾经的那个框架。   她凭借着熟悉的感觉,一眼就将郑念初认出来。   当她们共存于狭小的楼梯间里,郑念初突然忘了要怎么去面对林声。她们之间缺少了这许多年的对视,似乎找不到对方的眼睛。   林声变了,也没变,她从三月的视频和照片里读过她一路来的变化,但是那块旧的模板依旧没有更新,才会有这样矛盾的感官。   她见林声看向她,她就也满怀希冀地回望,却发现那道视线并非如她所想,是意欲吐露悲伤,或是温柔的安抚。   林声她……   “你是不是盼着这天呢?”林声冷漠地问。   刹那间,郑念初如坠冰窟。   她内心的惊愕像地震。严峻的冷意如同飓风卷起的洪水席卷着将她淹没,顿时手脚发凉。好似光、裸着飘在凛冽刺骨的寒风里。海水漫卷沉浸,她浑身颤抖,头脑空白。滔天浪潮忽而从半空崩落,撞了她一个措手不及。连反应都没反应过来。   是了,这阻碍着年轻人情感的父母此刻正躺在窗户狭小的房间里。如果他们真的在意外中溘然长逝,一切阻碍都将除尽,她与林声之间将是一条坦途。   林声打小就知道自己的不同寻常,拥有着这样荒诞不现实的能力。她习惯用这种独有的能力,奇怪的能力,去看每一个人。她曾用这种能力,去看郑念初心中所想,去读她未说出的沉默,她眼中的情绪。   她只是没想到,林声的这种能力,也可以用来诛她的心。   会不会有那么一刻她这样想过?像几十年如白云苍狗那样匆匆而过,其中的一天如同一丝漂浮的云雾,转瞬即散。如此短暂的电光火石般的十分之一秒里,她被现实的情况带着联想过如果那夫妻俩没能从病房里活着出来要怎么办。   可是林声呢,她有没有想过,会不会有那么一天,她看错了呢?   又或者,眼睛传达的一定都是真正的情绪吗?   她千里迢迢回来,因为病房里躺着的两个人,因为面前的林声。   她没有想过,会不会这两方人,都不需要她的千里迢迢。   林声怎么可以,她怎么可以……   郑念初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林声看见她发飘的步伐,伸出手要扶她,可伸出的其实只不过一个指尖。那苍白的指尖蜷缩了一下,又无力地垂下来。 第55章 靠岸   狭窄的楼梯很少有人通过,她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也许就环绕在林声的耳朵里。毕竟,已经孤寂地响在她心里了。   四月早间的春风凉凉,灌给人恰到好处的清醒。可她越清醒,就越控制不住地难过。   林声是这样想她的。   她们曾经朝夕相处,默契到令双胞胎羡慕,而现在,林声是这样想她的。   巨大的委屈砸向她的心脏,使她呼吸为之一滞,胸口沉闷。   蘸着至亲的血吃甜蜜的糖,这种事,她连想都不敢想。她本以为叔叔他们出了事,林声能明白她的感同身受,明白她有多难过。只是怕林声撑不住,才藏起来一部分,好让林声能够有所依靠,勉力成为她的支柱。   她们不能光是抱在一起哭,时光终究是要往前走的,越是出事要处理的东西就越多。   可是林声不需要,甚至以这样诛心的言论来伤她。她向她敞开了怀抱要拥抱对方,来的却不是温暖的胸膛而是冷酷的利剑。   冰凉的大厅里,形形□□的人脚步沉重或匆忙,眉头多是一样的褶皱。这天太阳晴好,视线穿过玻璃们能看到一地明亮的光和黑暗的影,植物们头顶都是耀眼的金色花。   郑念初被那叶尖的光刺痛了双眼,眼泪源源不断地留下来。她突然停下了脚步,不过一瞬,转身朝来路折返,停在了电梯面前。   她不能就这样离开,林声一定很需要她。   眼泪还淌着,时不时抽着鼻子,真是可怜兮兮。没有路人注意到她的不寻常,除了满眼逡巡的骗子,每个人都行色匆匆心事重重。她抹掉眼泪,坚强地等着电梯。数字缓缓地往下降,她却从电梯墙的模糊倒影里看到了心心念念的人。   她猛然转过头。   林声,就站在她身后。   她的委屈好似有地方发泄了,开闸泄洪一样,眼泪哗啦啦地往下淌。   林声握紧了手。“念初……”在这样的情形下,她得以暂时放下这几日压在心头的沉重,转而担忧面前的郑念初。“你……”   电梯在郑念初身后打开,她却往前挪迈出一小步。“你怎么能……林声你怎么能……”   她的眼泪打在林声心底,酸得她上前搂住她安慰。“是我错了,是我不好,我自以为是,我昏了头。”她替郑念初抹眼泪,却越抹越多。“不要哭了。”   郑念初却出乎意料地,强硬地推开她的手:“是你叫我哭的!”   我?   林声支着被打开的手愣了愣,脑子转了一会儿,才猛然回想起那个月夜下的小巷,自己抱着她,拍拍她的肩膀和后背。她对郑念初说,没事,哭吧。   原来是从那个时候开始。   她顿时有些不知所措了,只能顺着郑念初的话,说,哭吧,哭吧。   话一说出来,应着郑念初的呜咽,她才想明白,哭是多好的发泄方式啊,为什么不呢?   也不需要管旁人的目光,人对于陌生人总是健忘的。即使他们年少时曾在一个教室里共同待了几年,随着年月一岁岁长大,回忆里大约也只是个模糊的影子罢了,还不知道多少年能想起那么一回。   所以他人的视线,指指点点,都是不必在意的尘埃。   林声拉着郑念初回到楼上,魏阿姨连同几个人正在和小姨说着话。听到脚步声看过来,她和小姨很是怔愣。   “哟,是念初啊?”只一头长发就很具辩识性了,有人认出来,“终于知道回来看一眼了啦?”   郑念初也不辩解,略一点头,闷闷地说:“嗯。”   说话人的丈夫看郑念初哭红了眼打起圆场:“说什么呢,燕城那么远。”这不能算是个道理,别人牵强地说出来,是要给念初一个台阶下。   妻子有点生气,不依不饶:“再远那也是养了很久的呀,个么老人家当亲儿子的闺女待的呀”。   当面掺和人家家事,而且当事人都没说什么,丈夫不由感到一阵尴尬。两个人拉拉扯扯地到别的地方沟通去了,其他人见无法探望便干脆地离开。傅淮安言说去看看爷爷,对着郑念初温柔地笑了笑,尔后也走了。   她们俩就凑在窗口往里看,怎么看怎么觉得玻璃有点脏,不大清楚。   “一定会没事的。”郑念初红着眼睛说。   林声一直飘荡的心便像靠了岸,触到了安稳的地面。说来也奇怪,医生和她说这话竟都没郑念初的管用。对于郑念初,她唯心得厉害。   “是啊,一定会没事的。”   她们坐在亮蓝色的椅子上,低温透着衣服蔓延到皮肤。“其实,我没有很难过。”林声说。   郑念初转脸,眼神里传达的都是不信。   林声就轻笑着,右手握着左手,掌心传给指尖温吞的热度。“真的,家里有爷爷,到了医院小姨和嘉月都会来,三月也快得空了。”   听着她说话,郑念初抓住她的右手,握在手掌中,收进衣袋里,撑得口袋鼓起一大团。“对不起。”她说,“是我太较劲了没有回来陪你一起。我知道,我已经不小了,应该有更好的办法才是,可是我一直没有去想,固执地等年限。是我,是我不好,我小心翼翼,总是不顾及你的感受。”   “我也是。”林声把头靠在郑念初的肩膀。那不厚的,如今支撑着她的肩膀。“我们都变懒了。”   其实那不是懒,是安稳。如果有这样没有硝烟的温和方法,其它的路都让人畏缩。   她们谨慎小心,林声怕伤害到郑念初,郑念初怕伤害到抚养她的长辈。林声便只能顾忌着她的顾忌。多米诺骨牌的每一个环节都被保护着,颤颤巍巍地矗立。那么在这其中牺牲的,身体的微微起伏让郑念初感受到了这一刻的真实。   她们之间冰封的时间终于缓缓流动了起来。 第56章 缝隙   命运转折之际,什么成熟,什么稳重,永远逃不脱身心的脆弱。在无法抵挡的生离死别面前,无论多么强大的人都要佝偻着腰,向人世低一回头,服一份软。   而林声,也不过是一个平凡的人罢了。她犀利透彻的眼光可以看得清人心,却对命运本身无能为力。当沉重的打击如神谕降临,她也只能无力地接受,徒劳地祈祷。   如果真的如她所说没有什么事,她就不会在郑念初面前说出那句荒唐言,像个无差别攻击的疯子。能脑子不清醒地对自己发脾气,早已经证明,她绷紧而虚弱的神经里自控力所剩无几了。   也许她昨夜自我催眠后睡得很好,也许噩梦缠身甚至一夜未眠,此时此刻,她看起来良好的状态下,不堪重负的心神在春日的秋千上晃晃悠悠,抓着郑念初化身的锁链,同时享受着久违的轻松和仍未着地的提心吊胆。   走廊尽头有一两声清脆的鸟叫,四月的鸟盘桓在一小片高大的云杉里,好像自己栖息在令人心旷神怡的山间。郑念初小心翼翼地握住林声的手,温暖那块睡梦中渐渐发凉的体表温度。   面前是ICU迥异于普通病房的门和窗,她不由握紧了手掌,惹来林声无意识中愈发的靠近。   医院不是久睡的地方,郑念初怕林声受凉,掐着时间把她推醒了。林声也算浅眠,醒来时不过一两秒的迷糊,很快稳稳地站起来。紧接着,她们就这样手拉着手回了家。   只有爷爷一个人。他坐在楚河汉界的交界处,一个人下着棋。他一回头,看到两个女孩一起回来,满是褶皱的脸和蔼地笑起来,鼻梁上的眼镜都能透出他眼中的神采。   “你们小姨去买菜了。很快回来。”   两句清楚干脆的简单句,让两个人一下就明白,他现在无比清醒。林声坐到他对面,把棋盘转过来。爷爷就把棋子收了个干净,默默地来了一盘。   郑念初走进厨房,找出米打算煮上,接水的时候自然而然地看到了水池里躺着的两个碟子。   “……”她微微蹙着眉,到底还是什么都没说,认命地收拾这小厨房里的杯盏狼籍。   林声她,压力真的很大啊。   冰箱里鸡蛋和菜都有,她猜想小姨是要去多买些菜,多做一点,省得林声天天从外面买。她挨个瞧了一圈,挑出想要的放到盆中清洗。   粗糙的水流敲打着不锈钢的盆,这重归陌生的水流只花了十秒钟就让她再次熟悉起来。飞溅的水点在她外套上落下转瞬即逝的深色,她朝着春光笑了笑。   等小姨回来,她几道菜都做好了,米饭的指示灯忽地跳到保温,她正勾碗底薄薄的芡,如云雾撒向海一样的汤里。   傅淮安提着超市的大袋子走进来,眉眼弯着,眼角细纹也温和。“念初真能干。”她又回头瞅一眼下棋的爷孙俩,心头的事总算能放下一桩。   没多久,傅淮宁在医院里醒来。又过了两天,转到普通病房里头。   大病未愈,傅淮宁说话也有气无力的,但是作为小学班主任的精气神还留存些许。很是敷衍地安慰自己的女儿,说肯定没事。林声也随着她的话点点头,做出很信服的样子。   小姨带着爷爷来了一趟,临到中午又送回去。一来一回的,之前说的什么话题也忘记了,又看妈妈太累,林声没有再主动和她说话。   屋里就这样安静,林声剥开香蕉,切成片,顿了顿又保守地切成丁,才敢喂给病人。傅淮宁吃了两小粒便说黏嗓子,也就没有再继续。   林声握着香蕉,她也不吃,无聊地切着打法时间。人和人之间是有磁场的,她低着头看不到妈妈,但是知道她在那里,并且也能感受到。这样就很好了。   真是,太好了。她多能感觉到眼眶的温热,像之前走在阳光下那样。   在这并不尴尬的沉默中,傅淮宁冷哼一声,怨怪道,“我跟你爸都这样了,她也不知道来看一眼。”   林声一愣,这个“她”根本不用什么上下文来提示猜测,代指异常明显。可林声还是有点不敢相信,她知道人在大起大落后往往会有大彻大悟,但她从没奢想过这种情况会出现在她妈身上。   “她、她回来了……”林声迟疑着说,边说边盯着傅淮宁的表情。“我这就去!”她突然站起来,“我这就去喊她。”   病房里一只香蕉敞开外皮,一半留在皮衣中,一半近乎泥状地粘在刀刃和盘子上。丈夫的安危也得到了医生肯定的回答,傅淮宁阖上眉眼想歇一会,却怎么也睡不着。   那时候郑念初刚走,她在她卡上打了一笔钱,作她的生活费。可是几天过去了,一周过去了,那钱也没有动。   “她是不是恨我了。”她对着丈夫说出这样的话来。   “怎么会,念初她只是……可能卫商给过了。”   “她一定是恨我了。”傅淮宁不听劝说定了结果。“我,我都没有留她。我是想着一碗水端平的,事事都做到了,不知道在她眼里又是什么样,会不会像郑风想我爸那样……”   林征望哭笑不得:“郑风,那和念初能比吗。”   傅淮宁不听,要打电话。打给谁?郑念初的号码一打就显示关机,只能再叨扰卫商夫妻俩。   对方却说,念初搬出去住了。   公式化地诶,好,谢谢之后,林征望挂掉电话,转头就看见妻子纠结的表情。   “她怎么能自己一个人住呢?”   林征望跟卫商聊了两句,很同意他说的念初有主见这回事。“为什么不行啊?念初独立,我觉得挺好,很锻炼。”   “锻炼什么啊!她一个人住多危险呀,她还没成年呢,一个小姑娘,你说卫商怎么这么心狠,就把她给放出去住,她那么懂事你又不是不知道,怎么会妨碍别人呢。”   林征望听着这一连串的絮絮叨叨,明白她开始为自己造成的后果深深愧疚着,搂住她的肩膀安慰她:“你放心,燕城治安挺好的,不行就让她在学校里寄宿。”   傅淮安动着肩膀甩开他:“不行,她怎么能一个人住呢……”   周五晚上,她就坐火车连夜往燕城去了,到那里一看见郑念初眼睛里满是欢喜,又小心翼翼地低头回避,明白自己来这一趟不能再正确了。又早上醒来,看见那孩子做好了饭,从此便过上了两地奔走的日子。   她一次又一次地去看郑念初,心说这样挺好,她常来找她,省的林声也偷偷过来。   遇到端午中秋就提前在燕城过了,年前也会有几天“学校组织去外地学习”,又是一夜火车来来回回,好给郑念初做一碗汤圆。   有次放假林声一宿舍出去旅游,那更好,她再三确定后,打电话让郑念初回来,快快活活地在家里过了几天。   比起林声和郑念初之间的空白,她与郑念初的接触其实是没有断过的。   “你在燕大的书念完了吗?”她冷冷地问面前的女孩。   郑念初有点摸不清头脑,那我这完没完的,你不比谁都清楚。不过想归想,她还是很认真乖巧地点了头。   傅淮宁听罢就皱起眉头,拿出老师的严厉质问:“那怎么还不回家?” 第57章 套路(正文完结)   “好像被流星砸到一样。”郑念初轻轻地说,声音轻得像风。   “什么?”   香樟秀丽挺拔地散开枝叶,星星点点的光斑驳闪烁在枝桠间,是灿烂的风的影子。往前走出树荫,阳光带着暖意慢慢覆上全身。林声的轮廓就蒙上这样一圈光晕,璀璨起来。   “我说,好像被流星砸到一样。”郑念初又重复了一遍。“感觉到一种运气。”一种抽空骨骼血液的运气,她到现在还轻飘飘的,如果风再大一点,她就能和风的影子一起快活地在天上跳舞。   “呵,”林声轻笑着,“十足的浪漫主义,流星是会砸死人的。”   郑念初接受她的调侃,眼角柔和,没有反驳。   医院里虞嘉月进进出出,又喊护士又跑去看看姨父回来传递情况,什么都尽量做得周到。   傅淮宁对着妹妹感叹道:“嘉月很省心啊。”   妈妈们总爱用明贬暗夸的伎俩。“哪就省心了,我说我照顾得来,她就不听,非要请假。这假也没批下来就莽莽撞撞地跑回家。”   “说明她重感情。”   “念初不是也回来了,都是重感情的孩子。”   傅淮宁征了征,继而淡淡地笑了,“是吧。”   淮海市公交车停得早,即使是通往火车站的那几路也一样。每次林声周五下课后坐车回来,都是半夜了。夫妻俩担忧晚上的出租不靠谱,林征望就跑去学了车。   真是很啼笑皆非的事,曾经她看了很多育儿书籍,想着林声一定要怎么怎么养,最后想的这些全然不奏效,几乎处处是反例了。林声二十几岁的时候,她怎么会想到即使孩子成年了她还会这样时时刻刻为之忧心呢。   她之前也真的以为,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两个孩子就能够淡忘对方,像淡忘暑假的玩伴。可是后来,她发现事实和她的以为完全不是一回事。   出事的前一霎那,她想的是,林声以后该怎么办?   她和丈夫如果不能活下来,父亲年事已高又疾病缠身,林声一个人孤零零地要怎么办呢……   于是曾经担忧的那些难题,大山一样压在她的心头,现在再看,其实也不过如此了。生死关头走一趟,现实中的道道坎坷便如微风细雨,不值一提。   说两个女孩过起来难,念初一个人不也过过来了。楼下的魏老师还自己一个人带着孩子,不也拉扯大了。   她怕两个人□□,养出白眼狼来,可郑念初不也好好的吗,既懂事,又省心。   人总是在什么都有的时候最习以为常,最理所当然。什么都不能将就,什么不舒坦都要避开,真等天塌下来,万事都能够受得住了,一切都找得到对策。跳出那时的境遇,就可以豁达地说:那都算什么事儿呀。   只是想到郑念初,她便油然生出些愧疚。   她想:她还是对她不够好,危难来时她只顾得上林声。所谓的一碗水端平也许都是拿来贴自己面子,做给别人看的。在自己心里,她又做得有多公平呢?   林征望早就开解过她,人性是这样,人性就是自私的。他们在法律上没有错处,在道德上也没人会批评。   理是这样讲,可善良是折磨人心的。它不跟你说法律,只跟你说身边人的道德。而在她周围居住的,都是一群多么高尚的人啊。她内心受着一日不曾停下的指责,有时也疯魔地恨极了周围这群君子。终于在今天,可以放下了。   从今以后,她坦然于自己的私心,也放过自己,愿意用更真诚的态度对对待两个人。   到了周末,三月也回来了,林声和郑念初就有更多的时间,却也有更多的事了,保险公司,肇事司机等等,手机里也都是各方亲戚朋友打过来的电话,连病房里的夫妇俩都要带着病痛招呼一堆人。   谁都想赶紧出院,可毕竟还是出不得。而且就是现在出去了,到家里祝贺的也不在少数。   “都没个清净。”傅淮宁背着门躺下,“再有人来就说我睡了。”   林声哭笑不得:“那总不能一直睡着吧,你不难受啊。”   郑念初就很听话,把门带上,往门口的椅子上一坐,观察着来人她是否见过。要是见过,八成是来探病的。   果然来了一个她认得的。   “学妹中午好啊。”小医生披着白大褂从外科溜过来,现在也不能算小医生啦。其实他中学不是在一中上的,可是实在不记得这女孩叫什么名字。   郑念初冷漠:“阿姨睡了。”   医生眼睛一亮,忙欣喜道:“啊,睡了,那我就不打扰了,记得告诉傅老师我来过了,下回见哈。”把果篮给放郑念初旁边,抬脚就走,前前后后不到一分钟。   林声从里头出来,倚在门框上:“等等啊学长,我妈说好久没见了,请你进去聊聊。”说完摆出一个请的手势。   医生的笑容僵在脸上,良久他突然蹦起来:“对了我到值班时间了!先走了改天再陪老师聊天!”   眼看医生的衣角消失在转角处,郑念初和林声同时笑起来,顾念着是医院,尽量控制了音量。   “阿姨在学生眼里就那么可怕吗?”   “那就要分时段了,”林声说,“我和三月她们上小学的时候就温柔很多了,现在的话你也知道,小孩子们不怕她,但是威严还是有的。”   郑念初点点头。“刚才阿姨真的叫他进去?”   林声眉梢挑了挑:“你猜?”   到最后郑念初也没搞清楚,这到底是傅淮宁的恶趣味,还是林声的狐假虎威。   “好了,我们回去给爷爷做饭吧。”林声把郑念初从椅子上拉起来,果篮挂在郑念初胳膊上也跟着起来了。   林声瞥了一眼:“又是苹果,好多苹果啊……我们做果酱吧。”   “好啊。”郑念初赞同。   “你会吗?”   “我可以学。”郑念初诚恳地说,果酱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她这么想,林声却突然笑了,笑得很开心。她很诧异,这又是哪里来的笑点。   “你知不知道,你刚才说的这句话是现在公认的最撩的话。”   郑念初不是很清楚:“哪一句?”这么有杀伤力吗,还公认的最撩。   林声弯起嘴角为她答疑解惑:“你会做果酱吗?这样问然后回答不会,却说:我可以学。”   郑念初似懂非懂地点头,想了想问:“你会一直和我在一起吗?”   林声抛开那些套路,肯定地回答:“当然。”   作者有话要说:   求求你了,留个言好不好? 第58章 番外一   公司等不得,郑念初匆匆赶回去,处理好相关事项,交待完必须当面的事宜,又赶在出院时回到了淮海市。   虞三月工作忙,只能周末腾出空来,虞嘉月倒好,接到公司催促的电话直接在电话里就辞职了,把她爸气得声音高了好几度。   “工作是那么好找的吗!说不干就不干!”   “工作就是很好找啊,一个连请假都不准的公司,我呆着干嘛。”说罢她眼神示意郑念初。   示意了几番都没有得到应有的回应。   “喂!”   郑念初这才从她家沙发上抬起头:“行,我帮你问问。”   这就让虞堂很不好意思了,虽然心里也很想让郑念初帮这个忙,但嘴上该有的推让还是不会少的:“念初你别替她费心。”   “没事姨父,我就给她问两句。”   “嘶,”虞堂觉着不对很快反应过来,“唉,我怎么记得……你以前不是喊我叔叔吗?”   林声从沙发上爬起来:“她跟着我喊了。”   “喊什么都一样啦。”傅淮安抱着一盆衣服从洗手间出来,虞堂见状也不在乎这些了,点点头接过衣服往阳台走。   吃完饭两个人回自己家去,路上看到好看的花林声总要采一朵。   “亏你是老师家的孩子,”郑念初怼她,“连木牌上的字都看不懂吗?”   小木牌一连串,视力好的能看到三四个,标语千篇一律,小学作业里都不知道抄了多少遍。   然而林声总是有她的道理的:“我这可是野花,园丁来了是要斩草除根的,我只掐了花,还不够果断。”   又掐了两朵蒲公英。   郑念初说不过,继续走。   回到职工楼和初中部的小巷口,林声又停下了,目光觊觎着将开未开的粉红蔷薇和红蔷薇。小小的花蕾包裹着深碧色的托叶,尖刺似的锯齿里露出点点浓烈的鲜艳色彩。   “哎,”郑念初拦在林声身前,挡住她贪婪的眼光,“这总不是野花了吧。”   林声灵活地绕过她,和各色的花朵面对面了。   “这蔷薇种在这里原本就是为了老师们服务的,但是只让前面这栋楼的老师欣赏那怎么行呢,我采几枝,放在瓶子里养着,让我们那栋楼的老师们也欣赏欣赏。”   “噗——”郑念初终于没忍住笑了,“你能不能不要这样一本正经。”   “什么时候我在你眼里竟然成了谐星了?我一说话你就笑。”说着,掏出不知道什么时候装的小刀割了几枝。“不过也好,能让你开开心心的,我就老老实实当个谐星罢。”   郑念初没有继续说话了。   你看,文化人,就是道理多。   情话也多。   那几条花枝被林声从旁边墙上顺手揭的小广告包裹着带刺的枝条,之前随手采摘的小野花也长长短短参差不齐地放在上面,竟映得林声春花一般好看。   郑念初无奈又好笑,由着她胡折腾。   回到家傅淮宁见了她也问采这些做什么,她却没有再搬出那些胡搅蛮缠的道理了。   只见她推开爷爷卧室的门,径直往小阳台走,来到她们种的两盆大花月季前。   “哎哎哎!”郑念初这次态度比较激烈,双手张开拦在林声面前,背后护着那两盆花。“你给我停下!”   “怎么了?”林声无辜发问。   郑念初次啊不受她人畜无害的神情蛊惑。“先说清楚,你要干什么。”   “如你所见啊,我要把那朵粉色的花采下来。”林声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她所说的那朵粉色的花,指的就是郑念初身后那株粉月季的独苗苗。花开得有苹果那么大,形状是花店里最受欢迎的完美形状,还没有到盛开的状态,宛如人生最青春的时段,有最繁华绚丽的姿态。   开玩笑,剪它?   那岂不是一整株都秃了!   冲这花懒怠且节省的开花习惯,下一朵还得再过一个月才有,怎么能说剪就剪了。   “开在这里老师们也都能闻到,不用剪不用剪。”   郑念初就纳了闷了,怎么林声发起疯来这么难搞呢?逻辑坏死后重组,说的话听起来好有道理又明显有问题。   真·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林声不怀好意地盯着她,把她看得有些发毛。“怎么了?”   “那就不剪了。”   “啊?”   “如你所愿啊,那就不剪了。”   咦?明明之前说话都不管用的,怎么现在又好起来了。郑念初皱眉想着,见林声绕过她,再次警觉起来!   “说好不剪的?”   林声看都不看她,把兜里的小刀递到她手里,果然是不打算剪了。   没收了作案工具,郑念初这才放心,跟在林声身后看她要搞什么名堂。   只见她先把蔷薇插进早上浇了水的花盆里,又把白的野蓟,黄的蒲公英,蓝色的野花花瓣和地上捡来的女贞小果子放在上面,俨然一副认真插花的架势。   挺好看的,郑念初想,林声真是做什么都很好。   做完这些,林声把花盆放远了一些细细端详,调整了一点细节。终于点点头。末了,她端起这盆奇异的插花,转身对郑念初说:“送给你。”   郑念初发着愣。   背后灿烂的阳光作背景,五月的鲜花,五月的,林声。   嗨呀,文化人,连情话都不必说的。